正文 第一章 這世上所有的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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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五月,漫天遍地濕潤潤綠油油,天空不間歇的飄著雨,但又難得沒有陰雲,自始至終,是清淡淡的亮。
我同著秀色站在望江樓的閣樓頂,掂起腳尖,眼望樓下,路上的行人無一例外都打了傘,遮蓋了他們的本來麵目,讓整個世界在我的眼睛裏,變成個一個又一個,圓圓的謎。
我無法拉回自己的目光,追蹤那一柄秀工精致的傘,傘上繪著一柄枯枝並幾朵梅,說不出來的清淡,卻又味意悠長,仿如落寞,孤芳自賞,在漫天的富貴牡丹與妖豔勺妖裏,獨自空靈。傘下略隱約現的白色裙擺上精致的花紋刺繡,是一圈細嫩的青草,黃綠二色絲線配過的淡黃淡綠色,一株株極其逼真,沒有任何一株是相重複或者線條僵硬。
江南的五月,她穿在身上,撐在手裏,輕盈隨意卻又衣袂飄飄,而她,大約是特別驕傲的吧,因為在她的身後不遠處,六柄綠荷色的傘,隨著她的步子,亦走亦停。
這便是江南,主奴的等級,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都不能消除,就連這一圈圈的傘,都能透露出,那微妙的秘密。
秀色的目光,突然就變的,仿如來自地獄般陰冷。
在很久以後她的目光,突然間也就變成這樣,那次我看到了她臉,那是一種極度的卑夷與憐憫交織在一起的,仿欲嘔吐的表情。而此刻,她的臉上帶著一張麵具,麵具是微笑的彌勒佛,高高凸起如壽桃的大額頭下一雙眼睛笑擠在一起,嘴裂到了耳跟後,一圈又一圈的雙下巴下突然單薄的身子讓我每次轉過臉都要忍不住心驚肉跳。
樓上有風,吹著她薄薄的衣衫,衣衫下細瘦的胳膊上青斑點點。
“我們真的能離開這裏嗎?”秀色輕語。
我一遍又一遍深深的點頭:“肯定能。”
該如何怎樣,逃離眼前這個世界,是我和秀色能夠活下來,惟一的理想與信念。她因為藍石,我因為林纓。我一直有信心,有信心我們終能逃出生天,逃出哭河鎮。去一個更好的地方生活。
“我該去給客人們逗笑了,再晚,嬤嬤又該打了。”她輕輕的搖晃著腦袋,那張笑到極樂的臉看起來陰森恐怖,透過麵具上的慈眉善目,我看到秀色如杏核般美麗的雙眸裏淚雨璉璉,就像此刻,五月的江南。
她是多麼不願與我分離,就如我,是多麼不願和她分離,我們的友情,更多的,是因為在這個繁華無彼的江南,孤獨渺小的我們彼此需要相互溫暖。
她翻過檻杆,頂著碩大的腦袋顫巍巍走在瓦楞上,我的心懸提了又提,閉緊嘴憋青了臉心裏默念一萬遍上帝保佑,保佑她不要被那大腦袋帶累,安生下屋頂。
望江樓的老鴇藍石,穿一身深藍布長衫長裙,此刻就在院子裏,正為著一個小女孩梳頭。整個江南,她梳的頭發,是公認最好的,不論是盤是絞還是編花,她梳出來的頭發,都無人能及。
那女孩穿一身灑衣,頭發因被拉扯而扭曲著臉,但看得出來是美人的眉眼。
美人是從小注定的。娘經常這樣說。秀色亦是美人,亦曾被藍石別樣看待,甚至為了她不惜重金請整個江南,最好的樂師,和不得仕徒的進士,教她識樂識詩。
但美人亦有變故,就如秀色,驀然一早醒來,她如密瓷般細白的臉上便多了一道劃痕,從鼻梁至鼻尖,初是深深的一塊而至鼻尖淡淡一痕,將她的美麗分做兩半,劃掉了一個美人,一個未來的江南名妓。
從此秀色隻能戴著大大的彌勒笑臉兒供嫖客取樂,被踢被打便是榮幸,若是恰巧有人心裏發悶不願發笑,那藍石便要替客人打她兩下,以供娛資。
在閣樓頂,我無法看到那些嫖客們,是怎樣的欺辱秀色,隻能回過頭,繼續望街上。那繡著梅的傘已經不見蹤影,雨越發急起來,行人越發急促,顯然都是著急回家。
我是否也該回家?
就如我將滿街的人,當作瘋子一般,滿街的人,亦將我當成了瘋子,又有誰見過在大雨天裏不打傘,也不急走,而是悠哉哉慢慢踱步。哦不,這是貴族式的說法,在更多人眼中,是一個衣衫褸爛的小女孩,滿頭滿臉滴著雨,狼狽不堪。
就如同秀色終要回到望江樓一般,我也是終要回到家的,那怕街道再怎麼長,也有走完的時候,而當我站在門口,盤算著該怎麼應付娘的盤問時,一隻提籃便從窗子裏飛了出來,接著飛出來的,五穀齋的米糕,香滿樓的雕花汙在了院裏的青石上,接下來便是娘的聲音:“若是真對我好,就別做這外頭體麵的虛活,正經將那銀子拿些來,把這破屋修整一番,再不,幹脆轎子抬了去。”她的語氣明顯軟下來:“我又不是不願做妾。”
趙媽仍是拉著十年如一日的容長馬臉,一聲不吭將籃子收過去,轉身進了東屋,對於娘的突然暴喜暴怒,她已斯空見慣,卻奇怪娘如何耍瘋撒潑,對她始終是冷淡客氣有禮,現時今日,一個傭人也極其難找,尤其是一個出不起銀子的妓家。
“不是我不願意,十分願意,隻是得待母天年。”是東城的賣油郎老朱,低聲下氣:“銀子是賬房跟老母兩家對賬,我何曾能多得一分?”
老朱的娘是有名的悍婦,曾經老朱今日才在望江樓嫖了姑娘,明日他娘便坐著轎子找到藍石,與藍石罵戰兩時辰後,藍石口渴肚饑頭暈終是不能敵,隻得如數奉還嫖資。
隨著年老色漸衰,娘的門客也日漸稀少,明知老朱不能納她還要故意為難,真真病急亂投醫。
“你也該減免些不必要的開支,給仙兒置兩身衣裳,不要總讓街上的小孩叫她野丫頭。”老朱似是在撫慰娘,卻又扯到我身上:“這珍珠粉,幾兩銀子才得一小盒,就用鉛粉替唄,也不見得差。”
娘的聲音尖銳起來:“若不是她,我能落到這步田地?若不是她執意要留在我肚子裏,用湯藥都打不掉,說不定此時我已富甲一方,又何需低聲下氣,願做你的妾?”
“又不是鬼魂,縮在窗口做什麼?”娘發現了我,招招手要我進屋。
她扯著我的頭發根,生生的疼便紮在了心裏:“這樣淋的濕頭濕腦怎麼行,小心中風,別人又該說是我害你。”
給我擦頭,用的是她最名貴的香綢帕,動作輕柔的像是在撫一團棉花。老朱果然上當,微微眯著眼睛點點頭:“趕明兒我給仙兒送兩匹布過來,你給她做身衣裳。”
娘嫵媚一笑,讓我心驚膽寒,那是一張被歲月風雨凋零到殘敗的臉,臉上白粉紅脂,卻掩不住死皮像頭屑一樣剝落,眼圈有鴨蛋大的烏黑。
“工錢?”老朱才走,娘便換了語調,眼底的貪婪都快流溢出來。
謊言早都成串,我順嘴便說:“阿嬸說,明日一起算。”
劈頭而下的玉如意,瞬間斷作兩截,我默不作聲,低頭撿起它。黑山幫的錢四將它從老朱娘子頭上搶走,而後又送於我娘,老朱娘子不止一次嚎哭,歎她那玉如意要值銀子三十兩。她是娘常久以來打我的工具,使順了手,常常兒放在身邊,斷不了今日敲的過重,還是日積月累的重量,那如意終於斷作兩截。
“明兒我叫玉匠打成珠,正好穿那兩截金簪。”無日無月的打,早都練皮了我的一身筋骨,打也不覺痛,罵也不覺得傷:“你不是還差一對鬢貼麼?”
我麵前這個身披真絲羅綢,頭插赤金琉鳳,耳垂夜光祖母的女人,歪坐在軟榻上,她懷裏,一個餾金小鼎內,徐徐向上散著濃如桂花的香,誰能想象,我,如小乞丐般肮髒委瑣的林仙兒,居然會是這個穿著堪比朝庭誥命夫人的女兒?
娘壓足氣哼哼兩聲:“誰不知道你又去了望江樓?真個願意做妓女,趕明兒我死了,你就接我班,在咱這屋裏做。”她冷笑兩聲:“再或者,你明知我和那藍石勢不兩立,就有意靠她?”
“這些話,留待以後慢慢說唄。”我直起身,腳下幾滴亮瑩瑩的紅珠,美不勝收,仔細一看,卻是頭上滴下來的血,看來前日的舊傷疤,今日又裂開了:“倘不是你容不得人,咱這裏的姐妹又何嚐沒幾個?”
她倒也沒有還嘴,自己心裏也是知道的,爆炭一樣的脾氣,容不得別人一點點不順心,曾經也有心跟藍石比比,花錢賣來十幾個姑娘天天練書練唱,隻是打罵的太甚反而罵怕了,一待開了臉見了人,一個個變著法子花錢全跳槽跑了,長久守著她的,依然隻是個她最恨最厭的我。
我伏下身子,將袖子輕輕覆上血滴,翻手看時,便是一朵腥紅的梅,染房的染娘曾說過,這個世界上最美的顏色,便是人血,若能有一大盆,淘澄幹淨後染出的色,便是人間至美的紅,比猩紅更甚更美紅,能蠱惑人心,能,驚豔整個世界。
我沒有染房亦無法淘澄,幹後的血跡總帶著淡淡的黑色,仿如陳年的垢和娘的眼圈。但潛意識裏,我卻願它是梅,一朵朵開放的梅,紅豔欲滴的梅。
“你又不是死人,這樣冷天開窗戶?”一陣帶著暮春寒氣的風穿堂而過,娘頓時尖叫起來,她身上是那件薄如蟬翼的羅綢,飽滿濃溢的金黃色,隻是略顯單薄,就如,這看似光輝耀目的屋子裏,窮徒四壁的櫃子一樣,窮和餓一樣,是裝不得的。
你娘和你,大約是前世的生死之仇吧。秀兒曾經這樣說過,阿嬸和錢四,老朱,都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說這話時,他們的眼裏,滿是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