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一開始，我也有個家。隻不過牆壁龜裂，一下雨就會不斷漏水，是座不折不扣的危樓。對童年的記憶，到了現在，差不多隻剩下爺爺劇烈的咳嗽聲，還有父母激烈的爭吵。
    大約是我四弟出生的時候吧。縣裏來了人，因為我家已經掏不出錢去交那些罰款，所以他們用那輛猙獰而奇形怪狀的大車，以計劃生育為名，推倒了我家那座危樓。
    隨後，父親在省城出了車禍，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躺著的了。
    司機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去，公安局立了案，查了三四個月，什麼結果也沒查出來，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母親跟著同鄉的一個男人跑去了外地，此後，那個空蕩蕩的屋子從此隻剩下我們兄弟四人和我重病的爺爺。
    生活的重壓讓我那年老的爺爺身體越來越弱，我們在房子被推倒的地方蓋了個不能遮風也擋不住雨的小棚子——隻能住在這裏了。
    那時候鄉裏基本上是沒有有錢人的，家家的生活都過得十分窘迫，唯一的一點積蓄也都花在了翻蓋房屋上，但那些好心的村人還是會時常給我家帶些吃的和錢，然後摸摸我的頭，操著一口方言說：“非非，你要記住，長大以後，一定要好好學習，別再讓你的弟弟們和你的爺爺受罪了。”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學習是唯一的出路。
    但因為沒有錢，我直到九歲，依然在家裏幫爺爺編竹筐，然後拿到背著那些竹筐，跟著爺爺搖搖晃晃的背影，到縣上去賣竹筐，希冀著可以賺一點錢。
    二弟喜歡吃糖，有時候跟了我們去縣城，會眼巴巴地望著那些有錢孩子手裏一毛錢一根的棒棒糖，小孩子，怎麼也掩飾不住眼裏的渴望。
    爺爺看著他，會搖頭，會歎氣。那些有錢人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傲氣，看到二弟這樣的眼神，有時候忍不住就要奚落一下，便把那根吃了一半的棒棒糖扔過來，正正砸在我二弟的頭上。
    然後二弟會很興奮地從地上把那根被泥土弄髒了的棒棒糖撿起來，擦一擦，然後放進嘴裏舔。
    爺爺起初會教訓他一兩句，什麼沒骨氣，自己不要自己的尊嚴什麼的，到了後來卻也不再說了。
    十歲那年，爺爺因為嚴重的肺氣腫去世了。臨走前，他含著淚握住了我和二弟錦錦的手，他說：“對不起，非非，對不起，錦錦。到現在也沒有讓你們上學，是爺爺沒用。”
    我想裝得懂事一點，眼淚卻如泉湧。
    錦錦埋下頭，肩膀一抽一抽。其餘兩個弟弟隻有三四歲，還不懂事，隻在一旁睜著懵懂的眼，看著爺爺喘著氣掙紮。
    爺爺用力扯出一個微笑，望著那棚子破爛的頂部：“十年，爺爺沒能讓你們過上好的生活，但……你們也要記得，要……好好活著。”
    隨後，他的身體劇烈地痙攣了兩次，無論錦錦怎麼哭喊，都已無用。爺爺閉了眼，臉上還掛著遺憾。
    最後，我說：“爺爺，我會努力。”
    我知道，這屋子裏，還有三個人，需要我照顧。
    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長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肩膀上，還有多少沉重的東西。
    沒錢去辦太風光的葬禮，甚至買不起最便宜的棺材，隻好在縣城買了副五十塊的草席子，在村人的幫助下葬掉了爺爺。
    大概是爺爺去世的第二個月，一個大約四五十歲的男人找到了我，他問我：“非非，你想不想上學？”
    我用力點了頭。
    男人告訴我，他叫孫善，讀過初中，雖然自己沒有什麼文化，卻想多少教村裏的孩子們識識字。
    那時候，我就和錦錦坐在隻有四麵牆，幾個破舊小凳子，和一塊小黑板的教室裏，跟著孫老師讀完了小學課程。教室裏隻有七個同學，最大的十四歲，最小的隻有五歲。
    但我想我此生都難以忘記這些孩子們倔強的眼神。
    十五歲的時候，孫老師取出了自己那些少得可憐的積蓄，硬是塞到了我和錦錦手裏，他說：“以後的課，以我的文化水平，恐怕教不了你們，拿著這點錢，去縣裏的初中報名，好歹先把第一個學期的學費交上，以後的錢，老師會想辦法的。”
    我含著眼淚，在縣裏孩子們鄙夷的目光裏，帶著錦錦報了名，然後在收學費的時候，顫抖著將那把一塊錢遞了出去。周圍傳來些嬉笑聲，還是好人班長看不過去，吼了聲安靜。
    那時候，錦錦就坐在我旁邊，伸出一隻小手，扯了扯我的衣角：“哥，我們會有錢的，對不對？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
    我看著身上已經遮不住肚臍的窄小衣服，抿了抿嘴唇，點了點頭。
    總有一天，我們會有錢的。
    做個有錢人。是我最初也是最後唯一的願望。也許是因為窮怕了，也許是因為太想報答那些幫助過我的好人。
    總之，那時候，我的願望就是這麼簡單而土氣。
    可是一定沒有人知道。大多時候，有錢人家孩子的願望都是多姿多彩的，什麼科學家，醫生，政客，律師，作家之類的；而窮人的願望，尤其是那些窮到了骨子裏的人的願望，往往都很簡單——就是，變成一個有錢人。
    我作為一個盡職盡責的窮人，就連這一點也不能免俗。
    金錢這東西，在十五歲的我眼裏，就是除感情外唯一有價值的東西。
    孫老師給我寄過幾次錢，雖然數量很少，卻每每都能令我落下淚來。大約是在我上初二的時候，孫老師便沒有再寄錢過來了。聽說他的生活似乎更加艱難了，不過卻依然頑強地堅持著教村裏的孩子們讀書寫字。
    我利用課餘時間在附近的夜市上找了份兼職，說白了就是替人家端端盤子，一個晚上能有五塊錢左右的報酬，勉強夠維持我和錦錦的生活。
    三弟和四弟在老家靠著鄉人的接濟生活，有時候會在孫老師的幫助下寫封信給我，上麵歪歪扭扭的字體看上去有些可笑，卻十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