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夜，我喜歡你的笑。
    秋華無處可去，於是留在了這個無名而古怪的山穀。這一待，便是八年。
    八年，於秋華，著實是一段漫長的歲月，漫長得能讓一個孩子漸漸走出失怙失恃之哀痛；八年，於鶯夜，卻不過是七百年中的短短一瞬，於是前方等待的依舊是亙古的孤獨。
    泠水湯湯，煙波渺渺。
    當年的少年已然成長為大人，秋華一身月白色長袍，倚門望向花枝搖曳的水麵，微微抿著嘴，眼神裏透著一絲迷茫和一抹癡迷。
    這片廣袤的湖泊，其實是鶯夜引由山崖下的寒池用法術變出來的幻境。他說他不是人類，本就是於天地之間長成，根本不需房舍。隻是當初在寒池裏救出了重傷的秋華，為了安頓他，鶯夜才弄出了這麼個幻境。
    打秋華決定留下來後，鶯夜隻是淡淡地笑，再用法術加固了這個幻境。
    此時，鶯夜正立在一片巨大的墨綠色葉子上，隨著波水起伏。漸漸靠近了水中央的竹舍，他噙著笑，微微勾著腰，將擺在腳下的物什拿了起來。
    秋華欣喜喚出聲，“鶯夜你回來啦！”
    鶯夜翩然飛落在竹廊上，眼眸裏蕩著淺淺的柔波，“秋華，喏，我今天在書齋發現了這幾本書，據說都很不錯，是阮夫子所著寫的。”
    秋華臉色驟變，眼神裏竟透著絲絲怨懟，便一言不發轉身走進屋內，腳步重重地踩著地板。
    鶯夜絲毫不介意對方的態度，拿著今天去市集裏買的東西，便跟著進了屋，一邊繼續說，“今天我在鎮子上聽說了，不過多久就要鄉試，我幫你也報了名。”
    原本還在賭氣的人，聞言一下子急了，“鶯夜，你，你怎麼能這樣！我都說許多次了，我不要離開這裏！”
    怔了下，鶯夜悠然一笑，“傻孩子，要是考中了的話，你就能擁有人世間的榮華富貴，過上好日子……”
    “你這是要趕我走嗎？”
    鶯夜凝視著眼前倔強的青年，這些年下來，他的性格還沒變呢！
    “自然不是，”鶯夜拉著秋華坐好，微微歪著頭盯著對方，“你若喜愛這裏，當然可以一直住下去。隻是，你畢竟是人類，總不能一世都窩在這荒山野嶺間。”
    “為何不可呢？”秋華嚴肅地凝視著鶯夜的笑眸，“我就是想，和你這樣自在地過一輩子。”
    他不懂，為何鶯夜一直要趕他走；既然這麼討厭他，先前為何又對他那麼好？
    在初始留下了的兩年裏，鶯夜總怕他不習慣，每天用法術帶著他去百裏之外人類居住的小城玩鬧，然後買了許許多多人類用的東西，甚至還送他去書院裏讀書。
    後來他實在壓抑不住心底的想念，便偷偷地跑回來了。鶯夜也沒有責怪，隻是買了各式書籍放在家裏，讓他自己學習。
    “鶯夜，”秋華艱澀地問，“你就，這麼討厭我？”
    他，終是忍不下難受，將埋在心裏的疑惑問出口。
    鶯夜微微眯著眼，唇角依舊是淺淺地勾起，他沒再看著秋華，隻是神情淡淡地望向窗外，似乎根本沒有聽進對方的話語。
    秋華慌了，“鶯夜你別誤會，我沒，沒別的意思……”他最怕的，就是鶯夜一言不發，這樣出神的樣子。總感覺他是真正的仙人，縹縹緲緲的，好像隨時都會飛天而去。
    “傻孩子，”眉眼彎了彎，鶯夜溫柔地說，“我怎麼會討厭你呢？”
    一見到這熟悉而柔和的笑，秋華不由地撇開臉，耳根紅透，語氣有些委屈，“那你還老是要趕走我……”
    “這裏永遠都是秋華的家啊，”鶯夜淺笑，“我隻是怕你總有一天會覺得這樣的生活太枯燥太單調，你孤身一人，若是沒點本領，想要離開也沒法過活。”
    “不會！”秋華霍然起身，帶動竹椅發出砰地聲響，“我喜歡這裏，喜歡這樣的生活，喜歡……鶯夜。”
    說到最後，聲如蚊呐。
    眉梢飛揚，鶯夜低沉地開口，圓潤的嗓音或起或伏，絲絲蠱惑，“嗬，我也，喜歡秋華啊。”
    秋華麵紅耳赤，頓時手足無措。他自然明白鶯夜所說的喜歡，不含有任何的綺念，在鶯夜眼裏，他一直就是個孩子而已。
    於是飛揚的情緒，立刻低落了下來。
    鶯夜失笑地瞅著眼前的青年，見他時而喜笑顏開，時而又愁眉不展。表情千變萬化，著實……嗯，可愛。
    “好了好了，”鶯夜放柔語調，哄道：“以後你若不願，我不會再勉強你做什麼了。”
    言罷，他便起身離去。
    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秋華駐足站立在窄窄的竹廊間，良久地凝視著那一抹赤赭色的頎長背影。花枝綠杆，此起彼伏，與泱泱水波，恰成輝映，男子依然是當年那般年輕，他俊秀的麵容乍隱乍現。
    隻要不是去鎮子上，鶯夜便一直都是披散著頭發，明明長到膝下，卻不見絲毫的髒亂。發絲隨著他翩然的步伐，不時地被風糾纏飄起。
    秋華緩緩地蹲下，靜靜地看著那人撩起水嬉鬧著。鶯夜……他默默地念著，心裏頭被這個名字塞得鼓鼓的。
    八年來，鶯夜有時候像個長輩，會和他說教。大多時候，卻是兄長，是朋友，與他戲耍、笑鬧，在他父母的忌日，會安靜地陪著他，摟著他勸慰。
    鶯夜極愛唱歌，清清泠泠的嗓音唱出絕美的曲子，透著一股淡然，又夾了一絲惆悵。
    “鶯夜！”秋華跳到一片碩大的荷葉上，飄到了鶯夜的身後，不停地喚，“鶯夜！鶯夜！”
    “怎麼了？”鶯夜轉身，笑睨著這人。
    恍恍惚惚，秋華癡迷地望著這人的眼眸，這人的笑容總是那樣地蠱惑人，讓人沉醉不願自拔。
    不由得摟上對方的腰，他低低地喚，“鶯夜……”
    微有吃驚，鶯夜身體僵了下，隨即放鬆，低眉柔和地瞅著這人，“秋華，你到底怎麼了？”
    “鶯夜，我喜歡你。”
    笑意加深，鶯夜低喃，“我也喜歡秋華啊！”
    “不是，”秋華死命地搖頭，“我說的不是這樣的喜歡！我是真的喜歡鶯夜。”
    聞言，鶯夜翹起唇角，“喜歡還有真假？”
    “我……”臉又紅了紅，秋華大聲道：“我是像男人喜歡女人一樣，喜歡鶯夜！”他雖然長年待在這與世隔絕的山間，但到底在人世裏活過了十年，這幾年也沒少接觸人類，對於情愛，也模模糊糊地知曉一些。
    鶯夜大驚，“秋華，你胡說什麼，我可是男人！”呃，或者說，雄性的鳥妖。
    “我沒胡說。”青年倔強而堅持地強調，“就算鶯夜不是女人，甚至不是人，我都喜歡！”
    腰間被人狠狠地箍緊，鶯夜眼中漸漸地迷蒙，“你說，喜歡……”
    “嗯。”
    “你，喜歡我什麼？”鶯夜苦惱，不由抿嘴，隻是月牙般的眼，看起來似乎總是在笑。
    秋華猶豫了下，鬆開手，向後稍退了兩步。
    “我喜歡你的歌聲！”
    “還有呢？”
    神情裏透著一絲迷惑，秋華抬眸看向那霧蒙蒙的雙眸，隨即臉色一正，“我喜歡你的笑！”
    十八歲那年，秋華站在幻湖的墨荷上，神情嚴肅、語氣堅定地對鶯夜喊出了，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