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苦 生(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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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床休養期間,林希聲閑著無事同馮嫂閑聊,得知給自己治傷的醫生,也是錢府那位戴師傅所薦,立即斷定此人必是溫靜侯假扮。他所開的方子裏大概有很多安神成分,接下來的日子,自己格外渴睡,一睡著便雷打不醒。於是不免由此聯想到最初那三日,恐怕也是這位溫家少主在做手腳,不想有人醒著說真話礙事,索性讓自己大夢三天。而那少年,或許真如許振卿所說,在外麵交到了新朋友,這些天都是早出晚歸。每次醒來,少年都已外出,等那孩子回來的時候,他卻已經睡著了。如斯幾天,即便林希聲著急上火,也是無法可想,有心換藥,可那方子實在有奇效,短短數天,自己的體力便已恢複如初,隻好就此作罷。
好容易挨到那位神醫交待馮嫂停藥換成食補的日子,時間已到了五月初四。明日五月初五端陽節,已婚之女俱都歸寧,馮嫂的娘家就在京城,自然也要回家過節躲午。袁家人雖不多,但都是大老爺們,指望他們燒飯燒菜喂飽自己,那還不如趕豬上樹來得容易。於是馮嫂決定包一堆粽子,做幾個熟菜放著,好讓他們對付一天。袁有道本來打算叫酒樓送飯菜來,可被馮嫂以“外麵的飯菜不幹淨”、“吃穿用度要節儉”、“老夫人等著少爺換房子搬來京城”這三大理由念叨過一遍後,趕緊徹底打消念頭。
因為節前有許多事情趕著要做,馮嫂人手不夠,少年看她辛苦,就主動留下來幫忙。林希聲總算在清醒的時候見到了這孩子的麵,有心要和他說話,卻見少年跟著馮嫂跑前跑後,根本沒空搭理自己。他坐在邊上仔細旁觀,少年言行如常,神色依舊,確實瞧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也就稍稍放心了點。
幾日前少年撿回來的那隻烏鴉,這些天被養得羽毛豐滿,油光水滑,雖然翅膀斷骨處還沒長好,但精神飽滿,撒開腳跑得飛快,跟著少年一刻不離。起先它習慣蹲在那孩子肩頭,後來大概看少年那頭亂發很像鳥窩,索性蹲到他頭上去了。少年趕了幾次那鳥都不肯挪窩,就隻好由它去,他自己不講究無所謂,倒把馮德夫婦看得捶胸頓足。
好容易等少年幫著馮嫂在門口插上艾草菖蒲,懸掛五雷符,洗完箬葉淘好米,停下來蹲在天井邊一顆大栗子樹下稍作歇息,林希聲才尋到空閑走上前去,扯了一把竹椅坐到他身旁,溫言問道:“峻兒,好些天沒見,你,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
少年一愣,隨即想起了什麼,淡淡道:“王家人的屍首都運回南昌了,可他們不肯收莫笙,我便托人找了塊地,把他葬了。等端午一過,我帶你去看他。”
想不到他第一件事是說這個,林希聲微微一滯,一時沒留意他話裏所講“托人找了塊地”意味著什麼。好半晌才輕歎了口氣,想要伸手去摸他的頭,可被蹲在少年頭上的烏鴉盯著虎視眈眈,隻好垂手放棄低聲道:“多謝你,隻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呆在京城。”
少年把頭上的烏鴉一把抓下來抱在懷裏,勾了勾嘴角:“總比南昌好吧。”
“倒也是。”林希聲跟著輕輕一笑,接著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錢滿托我問你,他什麼時候來拜師。”
“這個,我不收徒的……”想到信上劉岱宗的托付,林希聲頗感為難,扶額苦笑道,“既然他師傅托我,我自會好好指點,不過,他不用刻意行拜師禮,什麼時候想學,隨時都可以來。”想到棗林中少年絕望的眼神,他越聽這些若無其事的話,心裏越發覺得不安,繼續追問,“除了這些別人的事,你自己呢?你可有話要告訴我?”
少年摸著懷裏的烏鴉,仔細想了想,慢慢搖了搖頭。
“真的沒有?”洞明決明察秋毫,林希聲隱約覺得少年的心跳快了一拍,旋即恢複如常,心知必定有事,再不肯就此輕輕放過。
見他問得認真,少年微微一愣,支頤側頭沉思。可才片刻功夫,那邊馮嫂便喜滋滋跑過來,拿著五色端午索、艾虎和香包,抬手就往少年脖子上套,嘴裏念叨:“峻哥兒,來來來,快掛上,這些能驅邪避蟲,保你卻病延年,長命百歲。”那烏鴉被這大動靜嚇了一跳,從少年懷裏跳出快步跑開,遠遠瞅著馮嫂,似乎對她很是害怕忌憚。
看著她手上一堆花花綠綠,少年有些扭捏,跳起來雙手推著直往林希聲背後躲:“馮嫂!我不是小孩子了,再掛這些,會被人笑的!”
“你還沒行冠禮呢,怎就不是孩子?”馮嫂不以為然,依舊堅持己見,雙方討價還價推推搡搡良久,少年才勉強硬著頭皮同意。不過掛東西的位置要變更,改成把端午索係在腕上,艾虎佩在腰間。但那個繡著小豹子,裝了白芷甘鬆排草的大紅香包,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帶了。
馮嫂看著那條自己花了巧心思,綴著小金錢的五色索,就這麼被他纏在手腕繞上幾圈,馬馬虎虎打個結,有些不滿意地撇撇嘴。但峻哥兒的脾氣她也清楚,肯這樣讓步已是給了天大的麵子。想想開心轉身再去幹活,記起尚有要緊事還未交待,又返回叮囑林希聲道:“林公子,明天別忘了,記得換上端午的吉服,記得午時用五色草擦身洗澡,記得用雄黃酒給峻哥兒塗手心腳心,最要緊在他額頭上寫個‘王’字。”林希聲笑著點頭答應。
少年正低頭在腰上掛艾虎,聽見最後一句話,雙手一抖,艾草編的掛件頓時掉在地下。那艾虎隻有黑豆大小,幸好有五彩絲線和穗子穿著,不然還真不容易找。馮嫂俯身撿起,搖搖頭道:“峻哥兒,這東西原本就是掛脖子上的,這麼小個掛在腰上,誰看得見?要不,我再給你用彩紙艾葉剪個大的?”
少年脖子一縮,像是打了個寒顫,忙接過艾虎重新掛好:“不用了,這樣就成。”
馮嫂眉花眼笑看他拾掇妥當,忽又想到了什麼,一捋鬢角邊散亂的碎發,衝林希聲笑道:“林公子,峻哥兒還小,你們可別乘我不在,攛掇他喝酒。小孩子受不住,腦子會喝壞的。”把話交代完畢,她邊走向廚房,嘴裏邊喃喃念叨,“不成,少爺那脾氣可難說得很,他這人最愛胡鬧,在家裏還有老夫人和少奶奶壓著,在外頭恐怕也隻有舅少爺能製得住他。我還得去關照舅少爺!”
林希聲目送她離開,看著少年手上的端午索笑了一陣,本想接著再問,門外忽有人探頭探腦往院子裏瞅。他抬頭細瞧,來者麵相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正要開口詢問,少年已直起身走到門邊去。
那人見他來,忙拱手施禮道:“小爺,我家少爺在老地方等了許久不見您來,差我來問問,今天是不是不去教他了?”看服飾打扮,來者像是某個官員府上的護院家丁,林希聲依稀記起,那小霸王錢滿的手下似乎就是這副打扮,而當初錢滿帶家丁來鬧事的時候,這人似乎就曾跟隨其中,被少年打過一拳。
“我昨天說過,今天有事要忙,讓他不必等我,隻管自己練就好,他忘了麼?”少年眉頭微皺,神色有些不耐。
那家丁賠笑道:“少爺說他記得,隻是叫我來問您,應該怎麼練。若是忙完了,還請您親自去一趟指點指點,他怕自己練岔了。”
“要點變化步法我都已經說過五遍,他早就會背了,就照昨天教的練。”少年說完轉身要走,那家丁忙小聲叫住。
“小爺留步!”那家丁繼續陪著笑臉道,“少爺還問,明天午前他要去天壇避毒,問您去不去。”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少年頭也不回,說完起步離開,把那家丁一個人晾在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不尷尬。
林希聲笑著搖了搖頭,上前好言好語將人送走,轉回少年身邊笑問道:“交到新朋友了?”
“不是。”少年皺眉搖頭,“就是那個錢滿,我托他找墓地葬莫笙,他要我教他武功作為交換。”
“你……托他找墓地?……葬莫笙?”林希聲頓時憧怔,心裏隻覺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良久回過神來,正待再問,身前已沒了人影,原來那邊馮嫂又忙得不可開交,少年早就跑過去幫手了。
這一整天便在忙忙碌碌裏度過,林希聲數次想找少年詳談,俱都不得空閑,反倒礙手礙腳,遭了馮嫂數個白眼。後來估計怕他再添亂,就派了個看灶火的差事,幸好林希聲不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時常自己做飯,倒是足夠勝任。等到過節用的東西都準備完畢,天色已晚,幹活的人都累得夠嗆。吃罷晚飯稍事擦洗,要問的也想不到問什麼了,個個回房倒頭就睡,隻留袁有道和許振卿兩人麵對麵眼對眼,冷冷清清。
次日端陽,馮嫂回娘家過節,馮叔自然也跟了去。等到晌午,幾個大男人老老實實照她吩咐,吃昨天備好的粽子和加蒜過水溫淘麵,喝用丹砂、雄黃和菖蒲漬過的酒,在午時用五色草洗澡擦身。有人多番關照過,倒是沒人哄少年喝酒,袁有道的興趣也不在這上頭。這人性子向來促狹,又加上馮嫂叮囑,竟象找到了好玩的新遊戲,夥同許振卿、林希聲拿住那孩子,不管當事人如何抗議,硬是用雄黃酒在他前額畫了個大大的王字。少年不斷搖頭掙紮,那王字便畫得歪歪扭扭,袁有道還嫌不夠,除了手心腳心,愣是把他臉頰也塗了兩塊紅彤彤,惹得少年怒目而視,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等到袁許兩人到時間上值,少年才空出手來憤憤然打水洗臉。林希聲見他把臉盆水瓢碰得山響,水撒得滿地滿身都是,頓時捧腹大笑。少年惡狠狠瞪他一眼,賭氣不說話,顧自拿手巾用力擦洗。林希聲瞧那勁頭,很是擔心他把皮給搓下一層來,遂忍笑提醒道:“峻兒,洗個臉就好了,額頭可不能擦,還有手心腳心,馮嫂臨走前關照過,她明天回來要看的。”
少年低頭使勁擦臉,甕聲甕氣回答:“怕什麼!明天她回來前,我再畫上就是了!”那烏鴉站在一旁歪頭看他,眼睛烏溜溜直轉,好像也覺得主人的樣子有些滑稽。
他話音剛落,門外忽然爆出一陣大笑。聽見這笑聲,少年擦洗的動作明顯一滯,林希聲向院門看去,眯眼笑道:“你朋友來了。”少年咬牙抬頭,果然是錢滿蹲在門外,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指著他額上來不及擦掉的那個王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少年氣急怒吼,劈手抄起旁邊的水瓢丟了過去。他扔東西準頭奇好,隻聽咚地一響,水瓢結結實實砸中錢滿額頭,那烏鴉隨之跳起來啊地大叫一聲,似乎很是開心。
錢滿抱頭痛呼,跳起身就衝將過來,也不說話接茬,抓住衣服揮拳便打。少年也不使身法避讓,迎頭撲上,兩人什麼武功輕功都沒用,倒在地下翻翻滾滾,抓手絆腳扭作一團。這種無賴小兒的打架方式,林希聲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少年使用,不覺有些傻眼。
等他醒過神來,兩人已經扭著翻滾了好幾圈,因少年舀水洗臉潑了不少出去,所以地麵很是泥濘,才這短短片刻功夫,兩人俱成了泥猴。林希聲啼笑皆非,俯身下去在雙方肩井穴處一扣,一手一個提將起來,笑罵道:“再過兩年就要行冠禮了,還這麼瘋,成何體統。”
少年哼了一聲,用還能動的左手在林希聲脈門處一劃,於腕部使力一托,肩頭借機一沉,便已從他鉗製下脫身。林希聲本意隻為阻止,手上未用內力,但要輕鬆掙脫卻也不太容易。錢滿試了幾次皆不成功,反而半邊身子發麻,隻好放棄努力,齜牙咧嘴笑道:“師傅,這招厲害,您教我罷!”說著一指那少年,“還有你,你脫身的那招我也要學。”
少年看著自己吉服上的泥漬很是煩惱,聞言皺眉不悅:“我隻答應教你刀術,可沒答應教你擒拿。”這件端午吉服是馮嫂花了好幾天工夫做的,上麵的五毒刺繡非常精致,如今滿是塵土泥巴,髒得不成樣子,萬幸不曾扯破,隻要洗一洗就好,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心痛。
“我不管!”錢滿嘿嘿笑道,“我幫了你那麼大一個忙,一套刀術隻不過是本錢,我可沒說我不收利息。”
少年臉色一黑,閉嘴不說話,林希聲見他神情不豫,怕這孩子再次發飆,鬆手拍著錢滿肩膀插嘴笑道:“你叫阿滿吧,……老戴雖說托我指點你武功,可我沒打算收徒,你也不用叫我師傅,和峻兒一樣,叫我林先生好了,再不然,叫我老林也行。”他差點把劉岱宗三個字脫口而出,幸好及時改成老戴。
“你這人有趣,我喜歡!”錢滿聽了哈哈一笑,也不再用尊稱,斜睨那少年,“比這悶嘴葫蘆可要有趣多了。”
“我這人也有無趣的地方。”林希聲隨之斂起笑容,正色道,“你我雖沒有行拜師禮,但教了武功便有師徒之實,若你日後憑此仗勢欺人,為非作歹,我一樣不會輕饒你。”他肅然看著錢滿,“你可想清楚了,學是不學?現在後悔,可還來得及。”
錢滿眨了眨眼,撓頭嘀咕道:“怎地和戴師傅一個調調,真是麻煩……”他向來不喜約束,最愛橫衝直撞,日日呼朋喚友,玩鳥鬥犬。又加父親是錦衣衛僉事銜領北鎮撫司,見了人常常一句話不順耳就動手,打架鬥毆是家常便飯,難保不會闖禍。如今這麼一個框框套下來,必定少了許多快活,日後怕是想要自在都難。正想打退堂鼓,眼角瞥見少年雙手抱胸,一臉似笑非笑睨過來,眼中帶著輕視,頓時血往上湧,扯著嗓子道:“想清楚了!我學,絕不後悔!”話一出口,心裏立刻後悔不迭。
少年哈的一笑,轉身正要去房裏換套幹淨衣衫,把這套吉服快點洗了晾幹,卻聽林希聲淡然道:“峻兒,左右今天無事,你……帶我去看看莫笙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