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夜啼 上元(時間:《公道》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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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京師,阜財坊,錦衣衛象房。
“咣當”一聲大響,象房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龍峻坐在朝象“阿元”背上巋然不動,頭也不抬,隻俯身靠近蒲扇大小的耳朵,伸手在那後背上輕拍,小聲說著什麼。那大象似乎能聽懂他的話,雖然被踢門聲嚇了一跳,卻沒有驚慌亂跑,隻是甩了甩鼻子挪動幾步,隨即站著不動。
踢門那人心情很是不好,腳步跺得山響,氣衝衝走到大象跟前,抬頭怒喝一聲:“下來!”
龍峻又拍了拍阿元的背,直起身問道:“大人心情不好?是哪個沒眼色的讓您受氣了?”
“你!”那大人聽了這話怒氣更盛,抬手指著龍峻不停發抖,跳腳大喝道,“你這臭小子!我早跟你打過招呼,正月十五元宵節在好登樓吃飯,現在都什麼時辰了,你他媽還在象房晃悠?是不是不想去?不想去就直說,我馬上把飯局給撤了!”
“……不是。”
“我他媽就不明白,大象有什麼好玩的!你居然能在這裏泡一整天?渾身騷臭味!成心想讓我吃不下飯?!”
“……不是。”
“那還不他媽的給我滾下來回去洗澡換衣服!”
“……是。”
“還有!這都十來年了,我說過多少次,除去在宮裏、值房和大營,私下場合別叫我大人!”
“……是。”
“你他媽除了‘是’‘不是’,能不能再說點別的?!”
“……好。”
那大人終於忍不住仰天大叫一聲,抬腿一陣風跑了出去,一路上隻聽“臭小子”“臭小子”罵聲不斷,顯然被氣得不輕。
“袁叔叔慢走。”龍峻慢悠悠招呼,隨即抬手在象背上輕輕一按,縱身而起飄然落下,輕得像一片羽毛,竟是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他望著前方逐漸遠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上勾,卻又想到什麼,皺起眉頭歎了口氣。
那大象阿元似乎感應到他心中煩惱,伸出長鼻子頂了頂他的背,接著去卷他的腰。龍峻由這阿元把自己卷起舉高,安然坐在那長鼻子上,抬手拍著它腦門笑道:“阿元放心,袁叔叔沒有生氣,他凶成這樣,十有八九是心虛。”說完眼中光芒一閃,笑得甚是狡獪。
天官喜樂,上元燃燈。元宵佳節,帝城不夜。
京師的元宵佳節甚是熱鬧,自初八開始,家家戶戶懸掛絹紗、燒珠、明角、麥秸、通草製成的五色彩燈,整整十天,一直要鬧到正月十七。元宵夜裏,更有東城燈市口的燈市,各家商戶於街道兩旁列市,上至珠寶玉器,下至日用百貨,一應俱全,商鋪俱都張燈結彩,供人觀賞。
好登樓就坐落在燈市口最熱鬧的地方,因為觀燈位置奇佳,樓宇又建得雅致,是以許多官宦人家都喜歡在這裏設宴賞燈,每年元宵節的酒宴,都需提前一年早早預訂。袁有道貴為錦衣衛指揮使,自是不需如此麻煩,因各大酒樓都有備間,專門留著以供品級更大的達官貴人不時之需,是以隻要到時候打個招呼就成。
袁府的元宵家宴年年都辦,隻是今年有些不一樣。
往年家宴,連同管家、大丫環和媳婦婆子的陪席,總共不過才兩桌,今年卻多了一倍。其中有一桌用碧紗屏風隔開,裏麵環佩叮當,香風陣陣,鶯聲燕語壓得雖低,但也能聽出坐著年輕女眷。而一向難得在袁府家宴出現的錦衣衛指揮同知龍峻,這次不知被袁有道使了什麼手段拉了來,卻安排在以袁老夫人為首的一群年老女眷席上。那些夫人個個看著龍峻兩眼放光,眼神熱烈,架勢十足十像未來丈母娘在看女婿。
龍峻正襟危坐一聲不發,低頭專心吃菜,隻在袁老夫人問話的時候回答幾句,眼中一貫沒什麼異樣情緒,臉皮也是顏色不變。然而袁有道卻眼尖,早已看到他一雙耳朵紅得透亮,笑破肚皮之餘又不免好奇,這小子是怎麼練出麵不改色的本領的。
管家馮德看在眼裏,不免有些擔憂,跑到袁有道身邊附耳竊語:“老爺,您背著峻哥兒私自安排,他會不會鬧脾氣甩袖走人?”
“有我老娘壓陣,他不敢。”
“峻哥兒臉皮薄,您這麼算計他,往後恐怕更不敢來了。”
“這哪叫算計,我是為他好!”袁有道一臉的恨鐵不成鋼,“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不娶媳婦,我像他這年紀,兒子都有三個了!”
“老爺,您想小少爺們了?”
袁有道微微一怔,神情有些黯然。
馮德輕歎道:“您也別光顧著算計峻哥兒,您自己什麼時候續弦?給老夫人再添幾個孫子孫女?”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袁有道苦笑長歎,眼神悠遠,“曾經滄海難為水啊!”
馮德聽他感慨一時語塞,良久才道:“老爺,去勸舅老爺回來吧,都快三年了,氣還沒消?”這位舅老爺叫許振卿,字子鳴,既是袁府幕僚,又是袁有道妻舅,還是龍峻的啟蒙先生,三年前袁許二人因為分歧大吵了一架,許振卿一怒之下回了家鄉,彼此再無往來。
“由他去。”袁有道一臉滿不在乎,“他想回來自然會回來,難道我還要去求他?!”
眼看一幹老年女眷開始輪番問話,龍峻的雙耳紅得要滴出水來,樓道上忽然響起腳步聲,連同釵環搖曳輕碰,一路傳了上來。好登樓二三層雖是雅座,可也免不了有些喧鬧,卻隨著這腳步環佩聲慢慢安靜下來,樓內顧客似覺這人的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癢處,忍不住想一聽再聽。
腳步聲一直響到袁府家宴所在的雅間前,方才停住,袁有道正有些奇怪,隻聽“吱呀”一聲,門已被輕輕推開。室內眾人俱凝目望向門口,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卻見一名碧衫女子娉娉婷婷站在那裏,一雙點漆明眸,正好奇地向室內打量。眼波流轉處,在場的男子都心頭狂跳,血直往臉上衝,便連女子,心裏也覺愛憐起來。房中一時鴉雀無聲,似乎人人都不敢說話,隻怕把眼前的迷夢驚走。
“小姐,我沒看錯吧,他果然在這裏。”清脆童音在那女子身邊響起,眾人這才發現,那女子身邊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女童,想必是貼身丫鬟,此時正一臉憤憤然,指著龍峻橫眉豎目。
龍峻隨之愕然立起,有些結結巴巴:“你,你怎麼來了?”
那女子眼帶幽怨看著龍峻,還未說話,眼眶已然紅了,輕一跺腳,軟語嗔道:“你,你既在這裏吃酒,為何還要誑我在燈市口等候……”話未說完,淚水已撲簌簌滾了出來,如珠如玉,落在地下摔得粉碎。眾人一時隻覺心頭酸痛,似有一隻手把心髒揪起揉捏,有幾個心軟的女眷已被勾得鼻子酸楚。瞧著那眼淚一顆顆落地,人人都覺可惜,恨不得伸手去把那晶瑩珠淚接在掌心裏。
好半晌,才聽袁老夫人柔聲問道:“峻兒,這是哪家的千金?你們認識?”
龍峻站著不動,偷偷瞥了門口那梨花帶雨的碧衫女子一眼,臉皮忽然漲得通紅,呐呐道:“她……她……我……我……”
“罷了罷了。”袁老夫人看這情形,心裏已明白八九分,忙揮手道,“既約了人,怎不早點告訴我?害人家苦等?元宵節燈市口人多且雜,萬一吃了虧,我看你找誰後悔去!”
龍峻依舊低著頭,紅了臉喃喃道:“我原想告訴袁叔叔,沒來得及……”
“我看不是來不及,有道!是你強拉峻兒來的是不是?!”袁有道正盯著那碧衫女子若有所思,聽到老娘嗬斥一時憧怔,轉頭大張著嘴說不出話。
袁老夫人狠狠瞪袁有道一眼,轉頭對龍峻和顏悅色道:“快去吧,難為你陪我這個糟老婆子坐到現在,別讓這好孩子再哭了。”
龍峻喜形於色,忙離席匆匆給袁老夫人做了個揖,轉身對袁有道笑道:“袁叔叔,我去了。”說罷幾步跨到門口,拉起那碧衫女子撒腿就跑。雅間內靜了一會兒,隨即響起一陣讚歎,大多是誇這一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類的話。
“那女的怎麼這麼眼熟……”袁有道恍若未聞,低頭苦思良久,方才腦中靈光一現,咬牙跺腳罵道,“直娘賊!是七巧門的李玉,這臭小子耍我!”也顧不得解說,急起身下樓去追,卻見門前街上人潮洶湧,哪還有那兩人身影。
鼇山上彩,金碧相映,錦繡交輝,燈市如晝。
行至燈火闌珊處,龍峻停下腳步,放開李玉的手,長出一口氣,轉身笑道:“竊娘,多謝你。”
“龍大人可真會演戲,竊娘今天算是大開眼界。”李玉抬袖捂嘴大笑,樂不可支,早已沒了好登樓上嬌怯怯的模樣,“我幫了你這麼大的忙,居然隻有一句謝謝?”
龍峻眯了眼笑,欺近身去,湊在她耳邊吹氣:“那,我以身相許如何?”
“呸,好沒正經!”李玉似笑非笑啐了一口,皺眉轉身,對緊跟著兩人的小丫鬟打了個手勢。那女童會意,從身邊斜挎的小布包裏掏出一麵鏡子,捧在手裏高高舉起,又拿出一個小瓷瓶和絲帕遞過去。李玉伸手接了,從小瓶裏倒出一些東西在絲帕上,就著彩燈餘光,俯身看著鏡子在臉上擦拭。
龍峻緩步上前,左手從那女童手裏接過鏡子,在李玉麵前舉好,右手伸將出去輕勾她下巴:“你怎知我不是認真的?”
李玉瞥他一眼,略帶厭惡將那手拍開,哀怨歎道:“竊娘命薄,高攀不上。”
“這話可不像你會說的。”龍峻右手虛晃,已扣住李玉皓腕輕輕揉捏,“何必把自己往醜裏裝扮,我喜歡看你方才那樣。”
李玉掙之不脫,張口便咬,龍峻順勢鬆開手,在她臉上輕輕摸了一把,嘻嘻笑道:“你屬狗的麼?”
“竊娘屬蛇,大人居然不記得了?”李玉含怨帶嗔瞪他一眼,拿絲帕用力擦著手腕,像是那上麵有什麼髒東西。
龍峻看著她手腕皮膚越來越紅,斂了笑容道:“停手吧,再擦皮就要破了。”李玉不由一愣,直直盯著他眼睛不放。
龍峻卻不看她,轉頭去瞧街邊的花燈,淡然道:“下次若再犯我手裏,我再饒你一次。”
“這算哪門子謝禮?!少從門縫裏看人,焉知你不會栽在我手上。”李玉不服反駁,又似覺得自己適才舉止失當,咬著下唇猶豫一會兒,訕訕道,“你的手拿過什麼東西,一股怪味。”
龍峻一怔,舉起右手嗅了嗅:“我今天是在象房呆了一天,可應該洗幹淨了,還有味道?”
李玉看他半晌,抿嘴笑道:“沒見過你這種人,難得放假不出去遊玩,反而和大象呆在一塊。”
龍峻又轉頭去看花燈,良久才道:“阿元老了。”
李玉不解:“什麼?”
“阿元是朝參時用的朝象,我入錦衣衛四密營的時候,它就在了,今年七十歲。”龍峻略頓了頓,接著低聲道,“或許就在這幾天。”
李玉有些意外地抬眼細瞧,麵前這人雖似在觀賞花燈,目光卻直透過去,也不知看些什麼,彩燈倒映在他眼裏,光芒閃動,燦若星辰,讓她似曾相識,不由沉溺其中。
“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合會有別離,無常難得久……”龍峻回過神來,隻見李玉幽幽看著他,眼神迷離恍惚,喃喃細語,思緒不知飄到了何方。
龍峻目光一閃,正要開口,遠處忽有焰火燃起,隨著轟天巨響,火樹銀花騰飛空中一一綻放,點點散開如繁星,於夜幕明滅閃爍。街上行人都停下腳步,仰頭觀望,歡聲笑語夾雜在如雷響聲裏,在燈市回蕩。
李玉仰頭正自出神,忽聽龍峻問道:“你要什麼謝禮?”
見她眨了眨眼一手支頤細想,龍峻皺眉笑著補充:“別提過分要求。”
李玉一笑:“陪我逛燈市。”
“好。”
“別應得這麼快,我要逛通宵。”
“好。”
“還有,珠寶首飾,衣裙鞋襪,水粉胭脂,我要買到滿意為止。”
“……好。”
元宵夜之後,袁有道因為自己又被龍峻擺了一道,整整兩天賭氣不理人,不開口說話,龍峻似是知道自己理虧,便也由他去。
正月十七落燈日,朝象阿元壽終正寢,龍峻守在象房始終相陪。同一天,福王獲準進京探望太後,錦衣衛指揮使袁有道奉旨前往迎接,路遇慶王餘孽勾結流匪作亂,福王被殺,袁有道力戰身亡,享年五十,迎接和隨同進京人員無一生還。
正月二十三日夜,袁有道頭七未過,袁府忽起大火,其時京師許久未下雪,天幹物燥,火勢蔓延極快,三進大院毀於一旦,幸好龍峻派了錦衣衛留守,是以無人傷亡。禍事過後,袁老夫人思念家鄉,決定遷回常州武進縣,因管家馮德媳婦是京師人,他們一家便留在了京城。
二月初二,龍峻官封錦衣衛指揮使,當月率緹騎全殲京師附近流匪,斬敵首五百餘眾,皇帝大悅,加銜上輕車都尉、昭勇將軍,賜宅院一座,以示嘉獎。
二月十六日,許振卿被發現死於家中足有數十日之久,皮肉俱都腐爛,無人知道確切死期及死因,龍峻親自率眾前往驗屍,於頭顱頂門處發現鐵製長釘四枚,凶手不明。
次年初夏,袁老夫人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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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