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第二十二章 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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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峻,你可願為朕做一個孤臣?”
年輕的皇帝坐在禦座上看著自己,眼中有雄心、有大誌、有難耐的興奮,有大展拳腳的躍躍欲試。龍袍稍嫌寬大,顯得他過於單薄,這還隻是個孩子。自己象皇帝這般大小的時候,在做什麼?好像是在殺人?或是在學著如何以各種方式殺人?
那是剛剛受封為錦衣衛指揮使,在皇極殿叩謝聖恩的時候,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似乎那天小皇帝很開心,說了一大堆要安邦利民、仁治天下的話。有哪個皇帝剛掌大權的時候不是躊躇滿誌?漸漸長大便在各方權利交涉妥協中磨沒了耐心,忘卻了當初的抱負心境,眼前的這個孩子呢?會不會例外?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
這是哪裏,好像是在文華殿,這次經筵日講,他本不想來,也不需要來,可小皇帝不依,差點發了脾氣。主講的葉大人口才倒的確很好,難怪會是皇帝最喜歡的講官,也難怪陛下一定要自己來聽聽。
隻不過,孔孟之道,尤其是所謂的“仁”,僅僅說著容易而已,聽便聽了,有幾人會照著做?充其量是一塊牌子,需要的時候,就有人把它掛出來,不需要的時候,便一腳踢到天邊。聽這個,就算講官再舌燦蓮花,也實在有些無趣。
“……愛他時似愛初生月,喜他時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時道幾首西江月,盼他時似盼辰鉤月。當初意兒別,今日相拋撇,要相逢似水底撈明月……”
是誰在唱曲?在唱給誰聽?為什麼自己聽了會害怕?在怕什麼?似乎是怕丟了什麼東西?什麼東西這麼重要?為什麼不能丟?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抱著自己在哭,眼淚滴在他臉上,流進嘴裏,又鹹又苦。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這又是誰?對了,是朱炔,這小子嗓門大,唱的也難聽,偏就喜歡折騰,每次事情做煩了,就扯著嗓子吼上兩句。可唱來唱去,每次都是這兩句,他好像也就隻會這兩句。宣武被吵得受不了,便唱“勸君更盡一杯酒,此去陰間無故人”來回敬,可惜聲音不夠響,每次都會被朱炔的銅鑼嗓給蓋下去。接著,童虎就會出來,一人賞一個暴栗,敲得他們頭上長包,額上長角。然後這兩個便逃到文卷室對著自己告狀叫苦,把桌上案卷公文弄得一團糟。
“……哪怕是夜夜痛哭,也強過躺進棺材埋在土裏……”
這句話,是誰說的?
依稀有一個穿桃紅色褙子的身影浮現,隻是臉有些模糊不清。那個時候,哥哥還在,隻是一直都沒遇見。他也不知道在伊王的蠆房裏待了多長時間,兩年?三年?自己幾歲?十一?還是十二?原本有很多年紀相仿的孩子和他關在一起,到後來,變成他一個人住一間小黑屋。忽然有一天,那個穿著桃紅褙子的女人闖了進來,抱他親他,瞧著他又哭又笑。那女人似乎有病,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倒是時常來,每次都塞給他一堆點心,跟他聊天,給他講許多故事,這話便是那個女人說的。
那女人的年紀和伊王差不多大,因為蠆房任由她隨意出入,他原先以為是伊王其中一個妻妾,後來才知道,那女人是伊王父親——已故伊安王的王妃。伊安王忽然中風死了,她生的小世子也忽然夭折,人便隨之變得瘋瘋傻傻,那次進來,估計是把自己當成她早夭的兒子了。
有一次他心喪若死,那女人就對他說了這話,他當時年紀小不甚懂,現在亦然。
夜夜痛哭也不願死嗎?如果活著是一種痛苦,那又何必留在這世上?
哥哥死了,屍首去了哪裏?
穀場的老鼠,怎麼全爬進來了?鋪天蓋地,滿坑滿穀。
身上有咀嚼聲傳來,龍峻茫茫然低頭,自己的心腹間有一個大洞,那些老鼠正趴在洞裏大口啃吃,用血紅色的眼睛盯著自己。
被穀場的老鼠吃掉心肝嗎?龍峻忍不住往上鉤了嘴角,自己的心肝不是早就沒了嗎?怎麼還在胸腔裏放著?為什麼自己還活著?為什麼還有不舍?這世上,還有什麼牽掛?還有什麼放不下?
手腳四肢有寒意傳來,冰冷刺骨,寸寸蠶食而進,一直到了胸口,被一股熱氣阻擋,再無法前進一步。那熱氣似乎也想從胸口衝突出去,卻又被寒意牢牢困住。拉扯僵持互不退讓。半昏半醒中,龍峻隻覺身上骨裏,說不出的痛楚、倦怠和空虛,嘴裏滿是鐵鏽味,喉嚨仿佛要裂開,全身筋骨似乎俱被抽走,徒留了破舊皮囊在,再無力氣動彈一絲一毫。
有人在發脾氣罵人,聲音嘶啞,似乎是朱炔,不過嗓子怎麼越來越難聽,鬼哭狼嚎似的。這小子行軍的速度向來最快,還好,總算能再見上一麵。童虎呢?童虎有沒有來?有些話需要盡早交代,現在不說隻怕來不及。
回答的似乎是小幺兒和小吳,聲音裏帶著哭腔,好像在說有人暗中給緹騎和衛所馬匹下了瀉藥,破壞遺留的痕跡,誤導了追蹤方向。龍峻迷迷糊糊地想,李玉手下的七巧門,雖說能人眾多,可這次若連小吳都看錯上了套,怕是還有高手暗中搗亂,誰會有這種手段?恒社?還是另有其人?
腦子裏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喊,醒過來!醒過來!可惜眼皮似有千斤重,怎麼都睜不開。龍峻試著強行凝聚心神,腦中卻嗡的一聲大響,黑暗蜂擁而至,便又昏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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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信靠坐在椅中,看著躺在床上的龍峻呆呆出神。他想不通,前天這人雖然也是不能動彈,但好歹會說會笑會叫痛,怎麼兩天不到,便成了眼前這般死氣沉沉的模樣。頭很暈眩,鼻腔呼出的氣息很燙,葉信知道自己在發燒,應該躺著靜養,可這個時候,他怎麼可能躺得住?
龍峻的臉上血色全無,隱隱有層黑氣籠罩,他一直皺著眉頭,即便人事不知,眉心那兩道紋路還是深如刀刻,不見放鬆。葉信合了下眼,轉頭去看李玉,她正坐在一旁守著小爐溫著參湯,雙目紅腫,麵容憔悴,也不知哭了多少次,掉了多少眼淚。這女子想必是喜歡龍峻的罷,不然也不會一回到七巧門的秘密分舵,便發了瘋似的,把所有的高麗參和吊命的丹藥都翻出送到鎮江衛所來。隻是,她既然喜歡龍峻,為何使計擄他?為何讓他陷入險地?龍峻又為何說他們是老對手?葉信不能明白。此外,還有一件事他感到費解,為什麼龍峻和李玉都要讓自己易容改扮,不以真麵目示人?到底是要防著什麼?
朱炔盤腿坐在榻上調息,於錚剛剛把他換下來。“大悲懺”再不能壓製“纏綿”的毒性,隻有靠輸送真氣來吊龍峻性命,吳戈和劉玄功力較淺,堅持不了幾個時辰,主力還是朱炔和於錚兩人。龍峻一直陷於昏迷,間或會睜開眼,隻不過眼神離散,目光無力,顯然人並不清醒。喂下去的粥和參湯,過不了一會兒便全都嘔出,一起吐出來的,還有不少紫黑色的血塊。
於錚坐在床沿,手貼在龍峻胸前,不停地把內力輸入他體內,維持那極其微弱的一絲生機。可是這樣,能延續多久?能維持多久?葉信不敢再想下去。眼前模糊一片,心裏似有棉花堵著,葉信忽覺屋裏有些透不過氣,忙搖搖晃晃站起來,想到外間去吹一吹風。
他凍傷了腳,行走有些不便,經過桌旁時險些摔倒,不小心帶到了放在桌麵上的龍峻的外衣和腰帶,頓時革囊荷包什麼的一起掉下來,咯的輕輕一響,好像有什麼東西摔碎了。
葉信微微一愣,看著地上那個犀照繡的荷包,依稀想起,裏麵似乎放著一個藥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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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前有白光閃動,起先成片,然後仿佛被什麼打破了,碎成斑斑點點散落開來,那是一個湖。
哥哥一個猛子紮進去,濕漉漉地冒出頭,大笑著用力向自己潑水,水濺到眼睛裏,有些刺痛。自己也嘻嘻哈哈跳入水中,揮手回潑,脖上掛的金鎖片一跳一跳,這是袁叔叔剛送他的。
水裏有許多魚,他和哥哥抓了不少,袁叔叔很喜歡吃魚,難得來家裏做客,定要讓他吃個痛快。岸上娘在喚他們回家,隻是隔得遠了,麵孔有些模糊不清。
哥哥從身後冒出來,把他摁進湖裏,害他嗆進一大口水,然後嘻嘻哈哈極快遊走。他抹了把臉,咬牙切齒要追過去報仇,湖麵下卻忽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腳,用力向下扯去。是水鬼嗎?他驚慌失措,拚命掙紮,伸出來拉他的手卻越來越多,像水草藤蔓一樣纏上來,把他繞緊。他死命掙出一隻手,大聲呼叫哥哥,哥哥聞聲衝過來,抓著他的手用力往上扯。
天一下黑了,湖麵變得通紅,無數張臉浮現,無數隻手拉扯纏繞。他轉頭想叫哥哥快跑,卻驚見自己手裏握著的不是哥哥的手,而是一把尖刀,那刀刃正紮在哥哥心口。
震驚惶惑中,那些手拉著自己向湖裏沉了下去,這時太陽卻又出來,映得水底一片明亮。湖水是血色的,眼前一片鮮紅,那下麵是如山一般的屍骸,每一具都伸出手臂,緊緊抓著自己不放。
他終於憋不住氣,湖水灌進口中,透過咽喉、肺腑、腸胃,直衝四肢百脈,這湖水好苦。
倒灌進他嘴裏、衝進體內的湖水,起先仿佛涓涓細流,然後忽地成了滔滔洪水,衝出了腸胃,在他經脈中橫衝直撞,如脫了韁的野馬,蹄下血肉處處粉碎,內息七零八落,如水入沙地,四散而去。可那馬還是不停,順著脊椎而上,狂奔到頭頂百彙。
像是有人一腳踢開了腦中緊閉著的門,各種聲音、光線、氣味、感覺一起湧入。有人在用力捏著自己的手,抓得生痛,胸口也有一隻手按著,內息正源源不斷通過穴道輸送進來。眼皮不再沉重,龍峻慢慢睜開眼,視野有些模糊,他停了停,試著凝聚目力,這才看清,麵前用真氣護他心脈的人,是童虎。
“大人!您醒了!”童虎臉有倦容,聲音嘶啞,卻帶著極大的喜悅。
龍峻張了張嘴,喉嚨撕裂一般地幹痛,發不出聲,也沒有力氣說話,隻好看著童虎。
見他眼帶詢問,童虎忙道:“大人,現在是第五天早上,我兩日前剛到,您交代的事,不敢辱命。”
龍峻合了下眼,略帶艱難地轉頭,朱炔站在一邊看他,那張臉似乎想笑,又似乎有點想哭,眼睛也是紅的,若自己昏迷了五天,這小子是不是也守了五天?床邊不遠處的椅上坐著一人,隻是那張臉全然陌生,龍峻瞧見頓時一愣。這人眼睛通紅喜極而泣,嘴唇發抖說不出話,看他雙目,聽那呼吸,應該是葉信,龍峻不由微微一笑,李玉不愧是他的老對手,倒真是了解他的顧慮。
於錚抓著自己的手在替他號脈,雙頰緊繃,一張黝黑俊臉上全是汗水,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勞累。憑他抓著自己的手,用力過大而不自知來判斷,興許緊張的成分多些。隻是,這是個什麼狀況?龍峻又看向葉信,眼裏帶著迷茫。
葉信聲音哽咽,似乎太過歡喜反而語不成聲:“那藥,那藥……”
那藥?什麼藥?葉信絮叨了半天說不明白,龍峻隻好去看於錚。
“那個姓鄒的給你的那顆藥。”於錚聽見葉信說話,知龍峻心有疑問,忙抬頭看他,“這藥甚是奇怪,它裏麵的確有救人活命的成分,可份量比例實在大膽,而且其中不少還帶著劇毒,給一般的病人或是傷者服用,隻會死得更快。若是你拿到藥的那個時候忍不住吃了,非當場斃命不可。”
於錚不由吐了一口氣,似仍有些後怕:“三天前,先生一聲不響把藥塞到你嘴裏,可把我給嚇死了!”
葉信好不容易說出話來:“我也是心存僥幸,死馬權當……呃,對不住!”他又抬手,輕輕打了自己的嘴一下。
死馬權當活馬醫嗎?龍峻忍不住勾起嘴角,隻覺這事實在荒誕得很。
於錚仍是緊張地把著脈,不敢有一絲鬆懈:“我所學有限,想不通是怎麼回事,就怕有些藥不對症。這藥的主要功效,應該是救治經脈盡毀垂死之人,你中的纏綿劇毒專門針對經脈內息,先前大戰也經脈受損嚴重,用這藥倒是還算恰當。我也不知道這藥是靠什麼來祛毒,憑你脈象推斷,好像有什麼東西藏在藥裏進了你體內,在慢慢吸食深入骨骼肺腑的纏綿劇毒。那東西……似乎……會四處遊走,象是……某種活物?!”
後麵這句話越講越是遲疑,龍峻仔細看他,見於錚眼中臉上俱是驚疑迷惑和後怕的神情,必是擔心這藥如果用錯,會有無法預知的嚴重後果。心中一歎,自知此次彌留之際仍能挺過來已是萬幸,至於這藥用了日後會有什麼影響,等到了時候便能知曉,現在煩惱倒大可不必。瞧於錚俊臉漆黑,龍峻想要出言安撫,卻實在力不從心。
於錚黑臉上仍是汗水不斷,悶聲說道:“而那個……活物,除了能吸食毒素,似乎對保心脈吊命也有奇效。服藥之後需用內功將藥力滲透到全身各處,然後全憑霸道藥物毀去陳跡,將經脈再行重塑。但是,這服藥的時機很難掌握,現在看來,似乎是在一口氣將斷未斷之間。而且藥力擴散之後,身邊要是沒人用真氣不間斷地護持壓製撐過前三天,那活物還會反噬,到時候吃這藥的恐怕會變成活死人。”
說到這裏,於錚忍不住罵道:“這是哪個瘋子研製出來的鬼藥,這是要用來救人,還是用來害人?!”
黑著臉咬牙切齒罵完,示意童虎把龍峻扶起來坐好,於錚在他對麵盤膝運氣,左手仍是搭在龍峻脈門上:“雖然我可以用‘大悲懺’的心法幫你導氣歸息,可經脈重塑的痛苦,還是要靠你自己撐過去。”
龍峻看他小心謹慎,如臨大敵,深知接下來的關卡甚是艱難,便展顏對於錚笑笑,示意不用擔心。
憑脈象判斷出藥力去勢,於錚提掌按在龍峻胸口,咬牙低喝:“來了!”
疼痛襲來,腦中頓時再無別的想法,除了痛,還是痛。也許心裏似乎還有一些其他的痛苦,但龍峻無暇顧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叫出聲。經脈裏不再如刀絞針刺,而像是被巨石碾過,摧枯拉朽一般,將一切都砸毀。他全身都動彈不得,仿佛骨骼俱都粉碎,五髒六腑似要翻轉過來,偏偏人卻十分清醒,隻覺這疼痛無休無止,沒個盡頭。
然而再大的痛苦,時間久了便會麻木,慢慢地,龍峻便有餘力分散注意,試著顧及其他,不再想著那痛。體內有股力量在吸取散於各處的內息,然後歸到幾近幹涸的經脈裏,收攏於丹田中,那力量十分霸道,仿佛要將他所有的體力都榨出來。於錚所說的那個活物,在身體裏倒是沒什麼感覺,不知是不是因為被於錚拙火定內力壓製的緣故。
背後扶著自己的童虎,全身都在發抖,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倒像是比他還要痛。朱炔眼睛通紅,雙手握拳緊盯著自己,一副準備隨時衝上來拚命的模樣,他這是要跟誰打架呢?葉信靠坐在一旁椅上,他幫不上忙,隻能在邊上幹著急。然而他的臉現在細看感覺奇怪,李玉替他易容的時候,想必沒有用心,隻是隨便擺弄了幾下,連眼睛都變得一大一小,瞧起來實在滑稽。
屋外有人在焦急徘徊,時不時會撞作一堆,聽腳步聲,是小吳和小幺兒,李玉倒站著不動,隻是那呼吸有些急促,不知她為什麼不敢進來。黑羽在不停地撲騰,窗紙被抓破了好幾個大洞,吳戈一把逮住它,狠狠威脅說,回去要把它宰掉燉湯喝,然後似乎惹惱了那鷹,被連撓帶啄,聽起來十分狼狽。
夜夜痛哭也不願死嗎?龍峻在劇痛中大笑,他似乎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