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夜啼 公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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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時間流逝,葉信在詔獄裏已有半月,獄卒每次送飯來,都見他還是如往常一樣埋頭看書,隻是好似忽然變懶,再不象前些日子老是纏著人閑嗑牙,沒話找話東拉西扯地聊天了。
四五月相交,天氣也漸漸轉熱,詔獄裏雖還算勤於打掃,可終歸防不了蚊蠅。這夜無月無星,囚室裏有些悶熱,葉信被蚊子吵得睡不著,幹脆起床點了蠟燭看書。悄無聲息的牢房外,忽然響起插匙開鎖的輕響,葉信正自驚疑,牢門便被悄然推開,黑影一閃,一蒙麵人側身進了囚室,拉起他的手,低聲說道:“葉大人,快走!”
葉信聽到蒙麵人聲音,忙不迭甩手推他,低呼:“你快走!你快走!”
那蒙麵人低聲道:“大人不必擔心,詔獄的守衛都被我放倒了,錦衣衛今天也忙得很,夜裏不會有人過來。”
“你!你!你不好好呆在刑部,跑到詔獄來做什麼?”葉信又急又氣,“我托照兒送的信,你沒有看嗎?”
“我今天早上剛從應天府辦案回來,便聽到大人被關進詔獄,哪還顧得上看什麼信啊!”蒙麵人急得拉著他的手往外就走,“一入詔獄,非死即傷!葉大人,他們有沒有對你怎樣?!”
“我好得很!沒人對我怎樣!說不定還長胖了不少!”葉信咬牙死命掙住,恨不能狠狠敲那人的頭,“你顧不上看信,也該去找子同,他自會對你說明原委!”
蒙麵人怕把他拉傷,隻好鬆了勁頭,啞聲回答,“大人不知道嗎?楊大人今日在殿上彈劾劉靖忠,被陛下罰了六十杖,也關到詔獄來了,至今生死不明!”
葉信聽到身子一晃,隻覺一陣昏暈,忙一把抓住那人胳膊,勉力定住心神:“這個楊蠻子!我早跟他說過,叫他稍安勿躁、徐徐圖之,他怎麼就是不聽?”
他不由越想越急,連連跺腳:“六十杖!六十杖!他那副瘦骨頭,怎麼挨得住?”
陰暗幽靜的囚室門外,忽有人開口說道:“六十杖也可以隻傷皮肉,葉大人,你那恩師可護短得很。”
燭光搖動中,龍峻黑衣黑甲,背著一個琴盒般大小的棕褐長木匣,靜靜站在門口,童虎手按刀柄,眼露寒光,立於他身後。
蒙麵人低喝一聲,忙輕輕把葉信推開,立掌起手,衣襟無風自動。
童虎急退一步,抽刀嚴陣以待,龍峻忽猱身而近,抬手劈向蠟燭,隨著掌風到處,燭光應聲而滅,室內一片漆黑。
打鬥聲頓時響起,木桌椅頃刻碎裂,葉信被淩厲的掌風逼得步步後退,直到脊背抵上牆壁,仍覺室內飛揚的氣勁刮麵生痛,那彌散的壓迫感,沉重地讓自己呼吸不暢。
葉信心急如焚,想叫那人快走,但又不敢開口,因這暗室打鬥,全憑兩耳聽力,如若自己發出聲音,必會造成幹擾,隻能咬緊牙關,瞪大雙眼,卻又什麼都瞧不見。
今夜月黑風高,倒是非常適合劫囚,然而現在卻出了麻煩,龍峻在錦衣衛裏武功絕頂,聞名朝野,適才先行把蠟燭熄滅,必定精於暗室狙擊。來救自己的那人,雖說武功高強,卻素來心慈手軟,必不忍痛下殺手,怎比得上錦衣衛首領心狠手辣,此次對陣不免吃個大虧。更何況,門外還有一個實力不容小覷的童虎,隻在一旁掠陣,尚未加入戰團。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沒有人開口說話,也沒有人呼喝出聲。隻聽到掌風呼嘯、拳來腳往,兩人施展渾身解數,肉搏擒拿、格擋拆招,狹小暗室內,隻有布帛抖動的風聲,拳腳到肉的鈍音和關節扭動的輕響,葉信隻聽得心驚肉跳。
在擔心後怕的煎熬裏,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咯咯”兩下脆響,一聲悶哼,囚室裏忽然靜了下來,葉信側耳細聽,室內隻有輕輕的喘息聲,低低的悶咳聲,還有自己胸口越來越響的心跳聲,頓覺手腳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黑暗中有光一閃,卻是童虎拿出火折子,在腰間革囊裏取出一小支鬆明點亮,緩步走了進來。室內一片淩亂,兩人適才交手,桌椅俱都粉碎,隻有牆角的木床依然完整。葉信這才看清,來救他的那人正背靠牆坐於地麵,怒目圓睜死盯著龍峻,卻又動彈不得。
葉信忙踉踉蹌蹌跑過去相扶,隻是他手無縛雞之力,坐著的人又被點了穴道,如何扶得起來?急切間碰到那人手腕,聽見一聲低低痛呼,才發現他雙手俱被拗脫了臼。
龍峻輕輕咳了咳,童虎忙趨前幾步,眼帶關切無聲詢問,見龍峻麵色如常微微搖首示意,方才放心。他轉身走到葉信床邊,翻了多餘的幾支蠟燭出來,放於地麵拿火一一點上,然後滅了鬆明。
也不去揭那人的蒙麵巾,龍峻取下背上長匣,慢慢在床沿坐定,將那木盒橫放於膝,低聲說道:“烏斯藏大雪山的‘密宗’大手印,你是順天府捕頭於錚。”
於錚悶聲道:“龍大人果然名不虛傳,於錚認栽!”
童虎來到於錚身前蹲下,摘了他腰間令牌,探手入懷,繳了捕頭印信,搜出幾個瓷質小瓶,一起送到龍峻麵前,俯身低聲問:“大人,護衛獄卒都被迷倒了,可要救醒他們?”
“不忙。”龍峻接過,拿著那幾個瓶子借燭光細瞧了瞧,遞還一個給童虎,“先把老沈和小周弄醒,叫緹騎在外麵守著。”
童虎領命而去,不一會兒,便帶著兩名校尉搬了新桌椅過來,默默無聲擺好,又新點了蠟燭,向龍峻躬身行禮後退出,童虎依然守在門口,手按刀柄肅立。
龍峻看著於錚,沉聲問道:“於捕頭,你可知罪?”
於錚閉眼不答,一旁的葉信卻心念電閃,他知於錚夜闖詔獄,罪名實在不輕,可看龍峻狀雖嚴厲,卻似乎並不想認真追究,如若不然,他早就可以叫人進來把於錚帶走。一想到此,雖難斷真假,卻也要冒險搏上一搏。
葉信咬了咬牙,起身走上幾步,抗聲道:“龍大人,於捕頭聞知楊大人受了廷杖,心中掛念,深夜到詔獄送藥治傷,不知何罪之有?”
龍峻抬眼:“葉大人倒有急才,不做言官真是可惜了。”
他將木匣豎立於地,站起身來,撣了撣衣上搏鬥時沾到的灰塵,起步向於錚走去。
葉信忙伸手攔阻,皺眉道:“你想怎樣!”
龍峻凜然看他一眼,葉信頓覺似有兩柄尖刀,對著自己雙目直刺過來,忍不住踉蹌後退,他心頭狂跳,雙手死命握緊,指甲幾乎刺進肉裏,才止住身子不會顫抖,牙關緊咬,卻也一時說不出話。
走到於錚麵前蹲下,龍峻將他雙腕接回原位,再抬手拍開對方穴道,站起身來負手低頭道:“於捕頭,今天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你要幫我做件事。”
於錚揉了揉手腕,自己扯下麵巾,慢慢站起身來,黑了一張俊臉瞪著龍峻,卻不說話。龍峻似乎也不急著要他回答,隻好整以暇地用手轉著捕頭印信和令牌,站在那裏靜靜等候。
於錚直盯著他手裏的捕頭信物,臉色陰晴不定,終忍不住開口:“你想我怎麼做?”
“我要你到刑部死牢劫一個人。”
於錚茫然:“指揮使大人要提人犯問話,為何不傳令下去?難道刑部還會攔著錦衣衛?”
“於捕頭,你問得太多了。”
龍峻說完,向門外的童虎招手示意,童虎從懷裏拿出一張畫像和一個黑布頭套,走上前來遞給於錚,沉聲說道:“這人關押的牢房編號就寫在畫像下方,人一劫出馬上帶到這裏,記得把頭套給他戴上,不要讓他發現你會帶他來詔獄,也不要讓人跟蹤到你,我和緹騎會在暗中接應。”
“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總之不能讓刑部的人懷疑到錦衣衛頭上。”龍峻頓了頓,望定於錚,“我隻給你一個時辰。”
於錚皺眉:“刑部高手眾多,大牢前些日子鬧了幾次劫囚,現在戒備更是森嚴,如還要擺脫跟蹤,即便有童大人和緹騎接應,一個時辰怕不夠用。”
“那是你的事情。”龍峻伸手一指葉信,森然道,“遲了,你便替他收屍。”
童虎領了於錚出去,龍峻轉身去拿那木匣,忽然一物劈麵飛來,他伸手輕鬆抄住,卻是本《孟子》,抬眼看著葉信一臉怒容,把書拋回桌上:“這書太薄,要砸人也該拿本厚點的。”
“龍峻!”葉信雙手握拳,紅著眼怒喝,“你誑我!你誑我!”
“我誑你什麼?”龍峻揚眉,眼底有寒意。
“春芳他雖私欲重了些,可實有經天緯地之才。”葉信急道,“若能徐徐引入正道,假以時日,必是國之棟梁。”
龍峻聽罷微眯了眼看他:“去年除夕那夜‘好登樓’的辭歲宴,想必滋味不錯。”
葉信頓時又驚又怒:“你查我!”
“這京城裏,沒有錦衣衛不能查的。”
葉信隻覺耳熱,他素來慷慨,對朋友尤為豪爽,又加祖上家境殷實,如遇好友拮據必是能幫就幫。去年楊誌和父母雙雙病倒,那點俸祿自是不夠用,全靠葉信周濟救助,就連以後斂葬的花費也是葉家所出。
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銀兩流水般花出去,他又不事儲蓄,到了除夕,葉家竟也不夠錢辦一頓好些的辭歲宴。阿如雖甘之如飴,葉信卻滿心慚愧,所以當程春芳得知,忙叫人到“好登樓”置辦了一桌好菜親自送去時,他也隻好半推半就的收了,隻是日後想起,心中難免不自在。
“錦衣衛!我居然忘了你是錦衣衛!”葉信心尤不平,咬牙恨聲道,“我隻恨自己看走了眼,以為你是赤誠君子,可以交個朋友!”
龍峻終於笑出聲來,眼裏卻全無笑意:“葉大人,你著相了。”
說完拿了木匣擺在桌上,端坐一旁閉目養神,再不開口。
(著相就是當真、執著。佛教裏麵有一種說法叫“著相”,是指世人被事物的外表所迷惑,而作出遠離事物本質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