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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看見夏家的三公子,騎著飛墨自五裏坡上過。那馬毛色潔白無染,除去四蹄各有上一圈的墨線,確是霜雪可欺;那人,白衣輕裘自是清華出塵,但有七分飛揚,將堤上嫩柳湖中碧水,都比成了暗色的水墨畫。
    那時,正月尚春寒。
    於是百裏每每想起來,總恍惚覺得那該是個細雨綿綿的清晨,不然明明是早春鮮麗的景色,卻為什麼印象裏總是暗沉沉、朦朧還似有輕煙嫋嫋?
    但又是為什麼,隻有那白衣白馬,明豔清晰,一如昨日。:
    當初回首一眼,看見翩翩飛鴻,看見意氣風發,看見年少風流。也說不清是羨是妒,讚歎一回,念及己身落魄,自嘲中,便將一抹白影隱入心底。
    白駒過隙。袖春樓中白夜顛倒,華燈初上時,便是一片歌舞曼曼,溫香軟玉更兼鶯嬌燕媚。如此醉生夢死,月落日升不知幾度,一轉眼,便又是楊柳依依,桃花夾岸。
    春闈開考這一天風和日麗,百裏送同鄉去赴試,行至五裏坡上,拱手言別,預祝他金榜題名。
    五裏坡外,過一條長街,便是試煉天下學子十年寒窗的貢院。百裏目送同鄉遠走,長衫的背影沒入垂柳,沒入青巷。依稀間,仿佛是當年的自己。
    悵然有所失時,猛然聽見呼喝之聲,慌忙轉頭也隻來得及看見,那位似乎是從天而降的夏三公子,踏著落英繽紛,於漫天桃花裏躚然來至眼前。
    這便,也算是劫數罷。
    百裏閉緊了被晃花的眼,聽到少年嚴厲的嗬斥:“還不快閃開。”
    話音未落,白馬一聲長嘶,高高揚起了前蹄,百裏驚忙中,人已被摔了出去。
    夏三公子見狀,微皺了眉,翻身下馬來親扶了百裏:“這位公子,夏桑失禮衝撞,還請公子見諒。”
    回身喚了護衛,道:“夏棣,過來瞧瞧這位公子,可曾傷了那裏。”
    百裏驚醒,連連擺手道:“公子嚴重,原是在下不曾當心,並無甚大礙。”又向那走來的護衛道:“不敢有勞,隻是有些受驚罷了。”
    夏三公子見他斯文謙和,便生了好感,消去三分氣惱,道:“這怎麼能行,定要看一看才妥當。”一麵示意那護衛上前。
    百裏卻後退兩步,拱手道:“實無甚損傷,不敢誆騙公子。”
    夏三公子知道讀書人總有些酸氣傻氣,見他如此,便也不多客套。兼有事在身,無暇耽擱,隻好說不論如何也要賠些銀子,隻當壓驚,請百裏萬勿嫌棄。
    百裏堅辭不過,被他硬塞了銀兩,捏在冒汗的手心裏,躬身施了一禮,道聲“慚愧”,便匆匆而逃。
    夏三公子看他臉浮紅雲,隻當他是愧色,覺得有趣。瞧著他去了,方低聲自語:“這麼個人,也不知為何在這坡上駐足失神?”
    想到他慌張離去的模樣,又不禁失笑,遂打馬飛奔,身後揚起落花纖塵,滾滾碎紅。桃梨滿庭,粉香爛漫,片片飛花。
    百裏搬了春藤椅,躺在花下閉目養神,伸了伸腰,肋下牽扯,一陣陣發疼。那日五裏坡上相撞,畢竟落下了傷痛。
    百裏伸手揉著肋間淤血的那一處,想起夏三公子的形貌,停了停,緩緩籲出一口氣,便罷了手,仍舊閉上眼睛。
    俗說春困秋乏夏打盹。春日氣候,又是融融午後,人最易困頓。
    清風習習間,一張明麗麵容似在眼前,變幻流連,揮之不去。便有一縷煩惱,伴著絲絲隱痛,縈縈繞繞。百裏眼皮輕輕的顫,口中無聲念了些什麼。
    粉夭桃雪梨花,一瓣一瓣不時的落在他身上,百裏聞著淡柔的香氣,總算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午睡便沒了夜間那些糾纏的夢,百裏安眠到傍晚。袖春樓中五彩斑斕的燈火已齊齊亮上來。前堂的熱鬧紛擾,隨著夕陽的隱沒,便也漸漸喧嚷到後堂來。
    百裏悠悠醒轉,卻隻是不想動。骨頭有些酸麻,低眉見身上了一床小毯,想是小侍繁生擔心他著涼,替他蓋上的。百裏微微一笑,愈發懶怠起身。
    卻聽到繁生慣常順耳的聲音,“那便是言夏言公子了。”
    百裏轉頭看去,見是繁生領著袖春樓的花魁娘子並幾位少年公子,已然到了跟前。
    當中的夏三公子眉目含笑,使人見之忘俗。
    百裏抖落了小毯,立在當下,怔了怔,臉上方能堆出笑意,無奈相迎。
    便以眼神尋問繁生,繁生未及答應,先有花魁娘子素綃拿絲絹掩唇笑道:“言先生,這幾位公子喜聽先生作的詞令,特特慕名而來,想要與先生結識結識。”
    白百裏微笑道:“素綃姑娘說笑了,在下不過為了糊口勉強塗墨,萬幸所作詞令尚能娛人耳目罷了。承蒙諸位公子不棄,願意折節相交,真叫言某汗顏。”
    便看那位顏公子含笑道:“再下顏嚴,字肅玉,久慕先生,今日總算有幸,得見真容。”
    他話一落,百裏便手忙腳亂的又是搖手又是見禮。
    另一位年青公子隻略一頷首,連言語也簡潔得許多,說道:“左端,字硯良。”
    “尚有這位公子,真正與先生有緣,先生名夏,這一位公子卻是姓夏,正是鎮國將軍府的夏三公子。”紅綃說到此處,頓一頓,續道:“兩位該比旁人更親近些才是。”
    百裏自然連聲附和:“自是應當,應當,隻恐辱沒了幾位公子。”
    那邊聽見夏三公子道:“原來是先生,我今日才知曉,人與人相識,這當中機緣實在妙不可言。”笑吟吟向百裏彎了腰,“夏桑有禮,見過先生。先生且莫要妄自菲薄,不知先生自那日後,身上可有什麼不適或是病症?”
    百裏不料他竟記得清楚,一時心中滋味難以言明,隻好道:“有勞公子掛懷,不過一些皮肉擦傷,早已無恙了。”
    素綃聞說,將他二人左右打量,笑問:“兩位卻是舊相識麼,我可是錯過了什麼有趣的故事?”
    夏三公子搖扇一笑:“那裏有什麼有趣的故事,隻因我曾無心衝撞了先生,故而有一麵之緣。”
    百裏點頭認同,但在心中續道:我與你,並不隻見過一麵。
    紅綃撫掌,“如此便罷,今日我就鬥膽做一回地主,為諸位相逢相識慶賀慶賀,公子們可賞素綃這個臉?”
    佳人相邀,但是個稍解風情的,便不能辜負。眾人同聲應了好,一齊往素綃的綾綾小榭而來。
    文人雅士大約最鍾愛於秦樓楚館中飲酒作詩,那些琴棋書畫的事,放在這煙花場中,似乎格外風雅又風流。
    百裏從前總不能適應這種觥籌交錯、你來我往的交際,因此很被鄉裏同城的學子排斥過一陣。
    隻是自打他安身於袖春樓,多受花魁素綃的照撫,一向殷勤勸他再試科舉,奔出一條前程來。而今,又為他上下打點,兼搭橋鋪路。
    她一個身陷風塵的女子,甚難得還有一片赤誠之心,如此有情有義。她講,言先生有才學,便是將來騰達了,再去做閑雲野鶴的隱士,也不該甘心曲身於勾欄院中。她將這話反覆的說,又親身為他籠絡應酬;百裏不論如何,也不能辜負她的拳拳心意,不能讓她的苦心經營付之流水,更不能叫她失望。
    於是百裏盡施所能,拿出些平日難得一見的爽朗英豪,和一些未曾示人的學識見解,與他們高談闊論,把酒言歡;當中又有素綃殷勤勸酒湊趣,免不了是歡聲笑語飛絲竹,美酒佳肴添墨香。
    不覺間就喝到了微醺,一直到自覺不支的時候,神思已不甚清醒,方告了罪,迷迷糊糊的由繁生扶著回了住處。
    他昏昏沉沉的睡了去,並不知道往後,他與他心裏深處的身影,將會有朝夕相對之時。
    第二天早晨,百裏起了身,扶額將昨晚的情形細細回想,隻怕有什麼失禮失儀。
    百裏暫且安了心,加之這幾日求詞的忽然多了起來,雖有疑心,但他稍有閑暇,就更加倍的做些功課學問,真正忙碌了起來,便將此事放諸腦後。
    竟似回到了少時勤奮無畏的光景。
    恍然光陰,飛逝無痕。那一日相見相識,大約總有大半個月。這天上午百裏來至五裏坡,踏青一般閑雲漫步,隻當是苦讀許多時的慰勞。
    回去的半道上,卻見著繁生飛跑著來,看見百裏,麵上全是歡喜之色,直衝到麵前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道:“公……公子,公子有……喜……有喜了。”
    百裏見他滿麵細汗,氣喘如牛的模樣,隻是好笑,忙止住他教緩過起來再講,繁生彎下腰,一手撐在膝上,一手撫住胸口,歇了一氣,方道:“公子還有閑情在外麵瞎逛呢,可累壞了我。有大戶人家聘你你去作西席,現下還在袖春樓裏等著呐,公子趕緊回了吧。”
    百裏啞然,著實感到意外,半開玩笑的道:“誰家竟肯要我去誤人子第?”他一個混跡青樓的落泊,說什麼有些才學,可在這京城繁盛之地,才華橫溢者也是眾多,說有些才學的,更是有如過江之鯽,何苦一定來找他?
    繁生卻不理他那些心思,真心是為他高興,一把拉著他,急衝衝就往回走,一麵還數落:“回去就明白了,公子好歹快些吧,真不知天下這書讀得多了的人,是不是都似公子這般慢吞吞的,急死了旁人,還一副不相幹的神氣。”他說的憤憤,又抽空回頭白了百裏一眼,當真是十分著惱了。
    百裏無奈又想笑,隻得由他拖著自己,漸漸的,心中也不禁有些著急。
    兩人步伐輕盈,好似腳下生風,不一刻便回了袖春樓,因是白日裏,遠未到袖春樓開門做生意的時辰,大堂中便稍嫌冷清。
    堂中端坐了一位三十上下的儒生,十分清逸俊朗的模樣,他身後立著四五個家仆。
    百裏微微忐忑的見了禮,將脊背挺直了,待那儒生講話。
    “鄙人司定雲,添為夏府總主事,此來特為我家三公子,聞得先生才高,欲請公子家去,當三公字的西席。”那司定雲如此說,臉上不見喜惡。
    “言某慚愧,多承三公子抬愛。”
    見百裏答得謙慎,司定雲便詢問道:“先生謙遜了,未知公子意下如何?”
    百裏似是多有掙紮,思量一回,才道:“事關三公子前程,在下不敢草率,還容我斟酌幾日。”
    司定雲垂目略一思忖,道:“也好,那麼三日之後,就請公子移步芳寸樓,屆時,鄙人焚香恭候,公子可一定要來。”
    百裏忙道:“不敢,區區一定相赴。”
    司定雲輕輕一頷首,便告辭了。
    百裏等他走遠,回到自己房中,心中仍舊翻騰不息,旁人恭賀的言語全成了過耳風,放不進心裏。他蒙頭倒在床上,一陣的翻來覆去,心緒才有稍許平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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