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娃的娘是獨眼瞎，獨眼瞎是牛娃的娘。
    牛娃的娘是買來的媳婦。
    她穿上嫁衣，告別姑娘，就成了牛娃的娘……
    牛娃的爹是個二流子。他每天隻是披著衣服蹲在村口曬暖暖，或去調戲別家媳婦。餓了就向牛娃的娘要吃要喝。偶爾被人追打，回家就用粗大的巴掌打牛娃的娘。
    而娘總是在默默承受這一切的同時，用瘦小的身軀支撐著整個家庭……
    牛娃的爹不久死去了，隻留下娘和不懂事的牛娃。
    娘每天就這樣背著牛娃下地幹活，晚上等牛娃睡下了，還要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縫補衣服。
    而牛娃就這樣每天在娘的背上睡覺，在娘的背上撒尿……
    日子一天天過去，牛娃漸漸長大了。他發現村裏的孩子都不願意和他玩，他們總是追著他喊：“噢……噢……獨眼龍的崽子……”
    牛娃每次都哭著跑回家，而娘則在喝退那些孩子後，將牛娃摟在懷裏，撫慰著他……
    一天夜裏，牛娃終於忍不住問道：“娘，你的眼咋瞎的啊？”娘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恐，隨即又回複了平時的慈愛。她沒有回答，隻柔聲叫牛娃快點睡覺。牛娃哭著不依不饒，一定要娘說出來。娘咬著全無血色嘴唇，流下了兩行清淚……
    娘終究還是沒有說。牛娃開始討厭娘——是她讓自己沒有朋友，是她讓自己被別人瞧不起……
    他和娘的話少了，甚至躲著娘。而娘總是微笑著為他做可口的飯，縫暖暖的衣服。
    過了兩年，牛娃到了入學的年齡，娘決定讓他上學。
    開學那天，牛娃背著書包和當學費的雞蛋走了，沒有回頭向站在門口的娘看上一眼……那雞蛋是娘昨天趕了三十裏山路去集市換來的，而書包是娘一宿沒合眼，在煤油燈下為他連夜縫製的……
    在學校裏，牛娃依舊沒有朋友。他每天隻是趴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書，因為隻有書本和知識才不會瞧不起他，隻有它們才是自己的朋友。而作業本上大大的“優”和試卷上鮮紅的“100”才能讓牛娃的心得到片刻的歡娛……
    幾年後，牛娃升入鄉裏的中學，並在畢業後以優異的成績進入了縣重點中學。
    他很慶幸，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學校裏度過，隻每月回家一次——這樣他可以遠離娘，遠離令自己傷心的家……
    他依舊沉默寡言。看書、學習也仍然是他唯一可做的事。每次回家他總是帶上吃用的東西，就匆匆踏上返回學校的路。
    而娘總是站在門前，用燦爛的微笑迎送他……
    一次，牛娃回到學校發現忘了帶饃。他心驚肉跳——他怕娘來找他，他怕發生他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娘果然還是來了。當她看到坐在座位上的牛娃時，急忙走過去把還帶著餘溫的雜麵饃塞在牛娃手裏。
    旁邊的同學像看耍猴似的“呼啦……”圍了上來……牛娃的臉在抽搐，身體在顫抖，他分明看到了同學們臉那些包含著鄙夷、輕蔑、嘲笑、驚奇的複雜神情。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猛的把饃摔在娘的臉上，哭喊著跑了……
    很快大家也散去了，隻留下站在原地，驚呆了的娘……
    牛娃恨透了娘，由於她，自己才這麼痛苦的活著！
    娘再也沒去過學校，她更加拚命的幹活，為牛娃積攢學費。仍為他做可口的飯，縫暖暖的衣，每次仍舊站在門前，用燦爛的微笑迎送牛娃……
    很快牛娃高中畢業，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
    去城裏的前一夜，他興奮的睡不著。他決定不再回來——這裏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有的隻是痛苦的回憶……
    四年後，牛娃大學畢業，在城裏謀了份差事。
    又過了很多年，牛娃娶妻生子、仕途平坦。他真的沒再回過家，隻偶爾寄去一些錢物品。
    突然有一天，牛娃收到家鄉的來信。說娘已經病危，臨終前想再見他一麵。
    牛娃猶豫了好久，決定回去最後一次，畢竟是生養自己的親娘——他，還不是沒有良心的人。
    牛娃對單位和家人編了個借口，匆匆踏上回鄉的列車，一路上盤算著怎樣盡快把事情辦完。
    牛娃終於踏進了十幾年沒有回過的家門，見到了已經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娘！
    當娘看到眼前的牛娃時，木然的表情突然煥發的神采！那張被歲月摧殘的溝壑縱橫的臉上綻開了當年燦爛的微笑……
    牛娃的心裏微微一酸，但卻沒有說話……
    他推說單位事情緊急，已買好了回程的車票，又拿出錢來央鄉親們替他處理喪事。
    娘的笑容消失了……她望著牛娃走出家門遠去的背影，黑洞洞的眼窩裏流出了渾濁的淚……
    牛娃趕去車站，老村長一路送他，兩人說起很多以前事。
    突然，老村長問道：“娃，你知道你娘的眼咋瞎的？”
    牛娃頓時驚慌失措，期期艾艾的說：“……俺不知道……娘……娘沒跟俺說”
    “她咋能說？！是娃你弄的！”
    原來在牛娃不滿周歲時，一次在床上玩娘納鞋的錐子，娘怕傷了他，就上去想奪下來，誰知牛娃哭著死活不放，娘不敢強奪，一鬆手，錐子紮進了娘的眼睛……
    牛娃拚命撕扯自己的頭發，悔恨瘋狂的咬噬著他的心……眼淚奪眶而出，可是卻一點也哭不出聲音……
    他在問自己——我，還算是個人嗎？！
    他轉身就往家裏飛奔。他要接娘去城裏看病，等娘的病好了，他要帶娘去各處旅遊，看看山外麵的世界——他要告訴所有人：“這是俺娘！”
    而在家裏，娘早已咽下了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