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鈴州 鈴州.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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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鈴州往東,一路翻山越嶺穿州過府,離金陵愈近道旁的流民乞兒愈多,從三三兩兩及至成群結隊。
“怎麼回事?”坐在車轅上的謝智不解,“我晉國物華天寶國富民強,前後不過短短三年,今次下山為何出現這許多流民?公子,他們打哪裏來的?”
隨著氐部強勢崛起,屢犯邊境,去秋今春國內又遭遇雪災水患,晉國即便富庶也抵不過連年戰亂疊加天災,門閥傾軋士族無暇他顧,而國庫空虛則無法撫恤受災的百姓,致使潰敗身殘得不到安頓的老兵,被戰火吞噬失地的農民隻能南下逃荒至福庶地混一口飯吃,所以越往金陵,他們看到的流民越多。
“都是些老兵和災民,阿智,把孫族長送的那些吃食都搬下去分發。”
說話間幾輛富貴人家的馬車吆喝著呼嘯而過,來不及躲閃的流民被濺了滿頭滿身的泥水。
謝智抻長脖子看清印在馬車壁上的族徽,“公子,那應該是譙國桓氏的馬車。”
謝戡想,桓源為人雖霸道,治軍卻甚是嚴謹,這些年他領導北府軍一直抵禦鮮卑大軍南下,可惜他雖驍勇善戰,無奈族中子侄卻無人能繼其衣缽。
道旁有人本在布施,裏三層外三層圍滿等候食物的流民乞兒,桓府急馳而過的馬車將泥水濺起,流民躲閃不及,連著食物也被泥水濺髒。布施之人撥開人群站在路邊想叫停馬車討個公道。
桓源位列三公,譙國桓氏作為晉國的頂級門閥,駕車的仆役自然未將鄉野村婦放在眼裏,馬車依次疾行而過。有流民氣不過,向一輛車壁扔泥巴泄憤。隻是還沒等來桓府仆役的嗬斥,行進中的馬車後廂突然掉下來一個婦人,因為車速較快她摔倒在地,卻又掙紮著蹣跚爬起,一瘸一拐腳步不停地向相反的方向急奔,仔細看奔跑的婦人懷裏還抱著個繈褓中的嬰兒。
眾人尚未搞清楚狀況,前邊桓府馬車終於停了下來,一輛車上陸續跳下三名仆役打扮的壯漢,很快追上婦人一把將人扯住。婦人連聲發出尖叫,抓她的卻不管不顧隻揪著人不放。婦人拚死掙紮張嘴咬上那人手腕,那人似是惱了,一把將她懷裏的孩子拽出,孩子被嚇得大哭,婦人尖叫著手腳並用飛快地撲向那搶了她孩子的人,意圖將孩子奪回。
婦人本弱為母則剛,隻是她如何是這些壯漢的對手,流民中有人想替婦人出頭,不想幾下便被壯漢們打翻,眾人隻見布施女上前攔在婦人身前將仆役隔開,衝腋下夾著嬰孩的男子道:“將孩子還給她。”
那男人大叱,“哪來的野丫頭,管什麼閑事,閃開。”
一直抻著脖子看的謝智拍手笑著拉住謝戡,“公子料得果然不錯,那不是逍姐麼!”
謝戡顯然也看見了,叫住要跳下馬車的謝智,“你幹嘛去。”
“去幫忙呀。”
謝戡知他們不是李逍的對手,謝智過去反會添亂,“你等一等。”
李逍的橫插一杠讓三名壯漢略一錯愕,很快一人罵罵咧咧地走近,“臭丫頭,別說爺沒提醒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上來衝她麵目就是一拳,未因她是女子而惜力。
李逍站著未動,那人卻一拳落空,不由咦了聲伸手又是一拳,再次失手,麵上便有些掛不住,罵罵咧咧道:“臭丫頭,找死也不打聽下,爺捏死你就跟捏死隻螞蟻一樣。”說話間一記直鉤拳衝她麵門掄來,這一拳若打中結果可想而知。
那人拳風拂過李逍鬢間發絲,她略一移步,那人眼前頓失人影,一拳掄空,後背卻結結實實挨了一腳,整個人衝向道旁坑窪不平的泥地,飛濺的泥水將附近看熱鬧的流民迫得紛紛退讓。
眼見同伴吃虧,剩餘二人互相對視一眼抬腿衝李逍踹去。李逍轉換步法身形微晃,那二人拳腳落空連她身形亦未看清,一人臂下陡空嬰孩被李逍空手奪去。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三名壯漢被她耍得團團轉,渾身泥漿狼狽不堪。
婦人眼前一花,嬰孩失而複得,她不由抱緊,小心地查看孩子是否受傷。
護衛的家丁眼見三人合力竟鬥不過一個黃毛丫頭,如何受得了這醃臢氣,家丁當即分出一半來組陣拔棍,動作一氣嗬成。
彼時豪門世家有豢養武者保家護院的習慣,李逍見這些人配合默契,出手幹淨利落。若論單打獨鬥,他們自非她敵手,隻是下山後的經驗告訴她,萬事不可掉以輕心。
謝智見逍姐被人圍住有些著急,“公子,他們以多打少,逍姐不會吃虧吧。”
“你見她吃過虧嗎?”
謝智想了想,“話雖如此,我們還是應該過去幫忙。”
謝戡瞥他一眼,沒忍不住,“你時常抱怨她好吃懶做,又對你頤指氣使,如今這般維護她,倒叫我不太明白。”
謝智坦言他與逍姐的恩怨屬內部矛盾,眼下自然要一致對外。
顯然謝智已將李逍看作自己人,偏他嘴硬還不願承認。
說話的功夫桓府馬車的帷裳被人從內掀開,有仆役湊上前恭身詢問:“公子有什麼吩咐。”
“怎麼回事?一個婦人你們都對付不了,不嫌丟人麼?”
仆役將事情原委簡略說了一遍,車內公子語氣不善道:“我府上不留無用之人,讓那三個家夥趁早滾蛋。”
先前的三名仆役聞言嚇得連忙跪地,其中一人壯著膽挪著糊滿汙泥的膝蓋往前幾步,“公子容稟,今日之事皆由這婦人而起。這婦人一路尾隨屢偷我車隊物資食品,今日她又偷了一袋羊奶,我等這才要將她抓回懲處以儆效尤,隻是這丫頭突然出手橫加阻撓,我們,我們才……”
李逍叱笑,“府上仆役的拳腳功夫不行,指鹿為馬的本領倒是不小,即便你們所言不虛,不過一袋羊奶就要從母親懷裏搶走孩子,這是什麼道理。”
車內聲音響起,“你這小娘子又是誰?”
李逍:“普通路人而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馬車幕簾被人掀開,兩名錦衣待婢扶著一名衣著光鮮的貴公子步下車來,隻見他褒衣博帶,一身行頭看著就很值錢。
雖然隔了些距離,但謝戡卻疑惑此人是否桓氏中人,桓烴他見過,與他兄長陳郡謝衡、滎陽鄭淵在文學上各有建樹,又都是少年成名且年歲相近,被世人並稱金陵三傑。此人與記憶中的桓烴相去甚遠,但彼時冒充門閥乃殺身之禍,何況是冒充譙國桓氏,他決定靜觀其變。
李逍雖不識什麼桓氏,但用腳指頭也能猜到此人非富即貴,隻是他這排場這身華服,與四下衣裳襤褸的流民,散發腐臭氣味的乞丐形成鮮明對比,一邊富貴逼人一邊路有凍骨。
貴公子四下掃了一眼,語氣傲慢道:“凡夫之為奸邪、盜竊、靡法、妄行者,生於不足,不足生於無度。”
李逍沒想到他在這裏掉書袋,皺眉道:“我書讀得少,但你的意思顯然不對,你說這婦人因為不滿足去偷,可她明明是活不下去才偷的。”
那公子自恃身份掃她一眼不語,身後的仆役上前嗬斥,“你這丫頭可惡,曲意解釋擾亂視聽,我家公子是說人奢心無度,多少惡事從貪念開始。”
李逍心道一袋羊奶而已,何至於那麼誇張,“她偷羊奶也是為給嬰兒充饑。”
貴公子一臉倨傲,“大司馬常教導吾輩,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李逍懶得與他理論,“羊奶多少錢,我給你。”
貴公子挑了挑眉,“餓死是小,失節是大,這不是錢的問題,凡晉國百姓皆應遵守晉國法度,婦人偷盜應鞭五十,考慮到實際情況鞭她二十,小懲大誡,以儆效尤。”
婦人聞言腿一軟癱倒在地,懷中嬰兒麵黃肌瘦的小臉更襯得一雙眼睛大的突兀。
李逍擋住仆役,“這婦人身體羸弱且要撫育幼兒,鞭刑後母子倆還有活路嗎?!”一袋羊奶頂了天不超過一兩銀子,她替婦人給了便是。
貴公子卻一臉不耐煩,“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豈因這婦人身世可憐便可法外開恩。”
李逍卻不管,一把奪下仆役手中的皮鞭,“你說得頭頭是道,但這婦人未經府衙判定,你要施鞭便是在濫用私刑,她偷竊犯法,你濫用私刑豈不也是犯法。”
貴公子有些著惱,“我大哥譙國桓烴任刑部主事,掌天下刑罰之政令,以讚上正萬民。”瞅一眼李逍,“你是哪裏來的粗鄙村婦,是你懂晉法還是我懂晉法!今日這婦人偷盜行徑屬實,自然要懲治,不然流民遍地,個個效仿,天下豈不大亂。”
貴公子執意鞭笞婦人,李逍不許,雙方角力,貴公子卻不是她的對手,謝戡本欲在局麵不可控前出麵收場,不想局麵又發生了變化。
一名侍婢打扮的年輕女子走近,愛用鼻孔瞧人的貴公子對她卻低頭哈腰甚有禮貌。謝戡見那女子不過寥寥數語,貴公子連連點頭,恭敬地將女子送去前車,旋即召回侍從打馬離開。
謝智從旁人口中打聽到貴公子的來曆,此人姓溫名莘良,出生太原溫氏——晉國首富之家,前些年族中女子嫁給了桓氏旁支,溫氏便攀附上桓氏這棵大樹。
至於溫莘良的馬車為何與桓氏車駕同行,原來桓源之女桓慧兒從老家回返金陵,由溫莘良一路護送,適才那些家丁非為護衛他,他不過孤假虎威而已。
溫莘良走得突然,弄得李逍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轉身安撫婦人之際發現有人靠近,待看到謝戡主仆不由征了征。
婦人雖救下卻擔心如何安置,如今看見謝戡,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謝智再見李逍真心歡喜,跟前跟後地跑,“逍姐,公子說這兩日就會遇上你,果真如此。”
李逍哦一聲,玩笑道:“他掐指算的?”
謝智搖頭,“公子說你身上帶的銀子到這裏就用得差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