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天。
    她穿著HIP-HOP風格的連帽T-恤，戴著同樣風格的棒球帽，褲子是肥大的牛仔，滑板鞋，一身黑色。T-恤的帽子套在頭上，棒球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臉，但是還是可以看到白到不可思議的皮膚。
    她沿著路邊慢慢走，沒有打傘，雨水順著棒球帽的帽簷流下來。突然，她站住了，轉頭，看向路邊房子的屋簷下。那裏，有個人影蹲著，瑟瑟發抖。想了想，她走過去，用手抬起了那人的臉。
    這是一張很年輕的臉，有著天使般的容顏，眼神清澈，但惶恐不安，臉被抬起後，他的神色變得恐懼，眼神透著迷茫和懼怕、期待、不安混合的感情。
    “你幾歲了？”她突然問道。
    對方打了個冷戰，發著抖，不敢違抗似地回答：“十歲。”
    看著這張雖然年輕但明顯超過16歲的臉，她露出了然的神色，然後果斷地說：“跟我回家。”
    於是那個年輕的男人乖乖地被她牽著手走了。
    二
    “我叫S。你呢？”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擦幹頭發，換上幹淨的衣服，她問。
    “修。”他仍然是惶恐的神色。
    換上她的衣服，那個叫修的男孩顯得更加清秀脫俗。好在她的衣服大部分都是中性的，其他的是男式。
    她做了吃的，修吃完後躺在沙發上睡著了。S坐在窗台上，看著窗外的大雨，若有所思。
    修醒來之後，驚奇地發現剛進來時淩亂不堪的小屋變得——更加淩亂不堪。因為S正在把東西打包，裝入紙箱。雖然屋子東西很多，但打包好的箱子隻有三個。他一直迷惑地看著她忙來忙去，直到她說，“走吧。”並把一隻箱子扔到他懷裏，他就帶著迷惑跟她走了。
    他們到了郊外，一片樹林中間的空地上佇立著一幢孤零零的鄉間小別墅。來的時候他注意到，周圍至少十公裏都是荒無人煙。S把車停在別墅前，搬起兩隻箱子，走上了前門的台階。
    三
    S外出的日子，修總是覺得寂寞。
    從她把他撿回家的那天起，過了兩個多月了。S是個很冷漠的人，修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過除了“麵無表情”和“若有所思”之外的其他表情。剛開始相處，修覺得非常不安，麵對S冷若冰霜的臉他總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時間長了些，他覺得S其實對他非常溫柔，至少，她從不像以前他碰到的那些人一樣嘲笑他，罵他“白癡”“傻子”“低能兒”，戲弄他，把垃圾、石頭丟在他身上，搶走他的衣服和吃的。她會做很好吃的東西，而且她做的飯菜好像有一種魔力，每次他吃的時候都覺得很幸福。她會買很多很好看的衣服給他；他笨手笨腳想要幫忙收拾屋子或廚房時總會撞倒和打碎東西，她也從不責備。S總是一句話也不說，把他弄得一團糟的東西收拾好。還有，雖然她總是麵無表情，可是看著自己的時候，眼神也會很溫柔，所以，現在，修已經完全信賴S，並開始依戀她。
    四
    修是個智力水平停留在十歲的人，以前他在兒童福利院，但是到了18歲，他就不能留在那裏了。因為他的智力問題，一直沒有人領養他。
    離開福利院之後，他一直以乞討為生，每天忍受饑餓、寒冷和別人粗暴的對待。他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但是覺得害怕。沒有人能夠真正讓他安心。雖然以前偶爾也出現過看上去像慈善家的麵目安詳、雍容華貴的人對他表示過同情，但是一旦得知他的智力低下，便又搖搖頭離去了。
    這麼多年他感受到的唯一的溫暖，是一個乞討的老太太送給他的一塊幹麵包。直到遇到S，修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好事情，也有對他好的人的。雖然不知道S做什麼工作，但是她好像很有錢，買的所有東西都是最貴的。她好像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廉價的東西。因此，修在現在這個家裏，過得非常舒心。
    家裏。是的，這個地方，對修來說，已經是個家了，即使唯一的家人S總是冷冰冰的，他還是覺得這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了。所以，S外出工作的時候，他會覺得孤單，並且總有一種快要被拋棄的不安。直到聽到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這種不安才會消失，所以他總會跑到門口，在S進來的時候，對她露出天使般的微笑。
    五
    S是個殺手。這個世界上一流的、天才型的殺手。
    她當然對這世界上的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沒有任何感情。隻是最近，每次當她回到家裏的時候，看到那個有著陽光般金發的男生對她露出那麼純真甜美的微笑，她的心會微微顫動一下。
    哦，等一下，“家裏”？她是想了“家裏”這兩個字嗎？這是很不尋常的事情呢。她停下腳步，認真思考了一下。即使她所屬的殺手組織的首領——那個欣賞她的白發老頭子曾說要讓她退出公司給她一個家，她都拒絕了。因為在她看來，“家”這種東西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既然自己有這方麵的才能，那就好好發揮吧，即使是殺手這樣的才能，上天賜予了自己，就不應該辜負不是嗎？“家庭”這種東西，不是除了阻礙自己沒有其他用處了嗎？
    但是，那個智商十歲的人，卻讓自己有了家的感覺呢。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己明明意識到這一點，明明知道那個人可能給自己帶來麻煩，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妥。而且，還積極地為了他換了個很好的住處呢——以前的公寓如果是自己一個人住倒沒什麼不好，但是就是不想讓修住在那麼狹小淩亂的房子裏。
    這種感情的出現，是好是壞呢？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想了想，自己剛剛解決完一個任務——幹淨利落地割斷一個金融巨子的喉嚨，似乎沒有跟以前不同的感覺啊。——所以，不是壞事！
    把鑰匙大力插進鎖孔，慢慢地擰動，好給那個人足夠的時間跑到門口。然後，推開門，看到了那個預料之中的笑臉。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很舒服，於是走上前，用剛剛殺過人的雙手，擁抱了麵前這個天使般的男生。
    六
    修把手指含在嘴裏，睡得很香，嘴角有微微的笑——他在睡夢中也忍不住回味晚上的那一幕——S對他微笑，並且擁抱了他！
    即使隻有十歲的智商，他也知道，那代表S喜歡他，喜歡他就意味著不會輕易拋棄他！
    啊，有多少年沒有被人那麼溫柔地擁抱過了呢？自己已想不起來了。
    至於S為什麼會微笑，為什麼會擁抱他，他想不到這些問題，也並不去計較。
    總之，那天過後，S不再是以前那種冷若冰霜的人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都會感覺很溫暖，很舒服。S是因為修那陽光般的笑臉和閃閃發光的金發；修覺得S的笑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當然還有她的銀發。他們兩個的住處，真的可以稱為“家”了。
    七
    S會帶修出去玩，去遊樂場、動物園、麥當勞……一切小孩子喜歡去的地方。修當然非常非常開心。小孩子是很容易開心的，隻要有好吃的東西，有好玩的地方，都會忘記回家。但是修不會，無論出去玩有多開心，一到晚上，他都想回到那個有著溫暖燈光和美輪美奐壁爐的林間小屋。因為睡覺前S都會給他念童話——小紅帽，美人魚，天馬，巫婆……好多好多美妙的故事。但是他最喜歡的，不是故事，而是S念童話時的語氣和聲音。
    S當然不會哄小孩子，事實上，她念童話都是用一貫的冷靜理智的口氣，透著冰的溫度，但是很奇妙的，這樣念出來的童話好像有著與眾不同的奇妙的吸引力，讓人很容易沉醉其中，就好像真的進入童話世界一樣。
    修非常喜歡。但是S不喜歡念童話，她覺得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實在是很無趣。不過每次看到修期待的目光，她都無可奈何地妥協了。
    修還有一件很想做的事，不過從來都沒有實現過。
    他想去看看S工作的地方，看看她都做些什麼事情，是不是隻對自己這麼好？但是唯獨這個要求，S會非常堅決地拒絕。她並不想修看到自己工作的樣子，不過她告訴他自己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讓世界上討厭的人消失掉。”
    討厭的人？“就是跟以前欺負我的那些人一樣的人嗎？”修問。
    得到肯定回答後，修覺得，S的工作真是很了不起。他隻要一想起那些向他扔石頭、朝他的麵包吐口水的人，就會做噩夢。所以，S的工作真是太好了。
    八
    黃昏的遊樂場。
    白天玩累的人都回家了，但是那些喜歡夜晚絢麗燈光的人才剛剛開始進入這裏。這個時候的遊樂場，有著散場的寂寥氣息，也有著夜晚生活開始前的騷動——非常迷人。
    修坐在一座美人魚雕塑下，乖乖地吃著S買的超大盒的冰淇淋。
    S半個小時前把他帶到這裏，囑咐他好好在這裏吃冰淇淋，因為她在這裏有個工作要做。
    “你看那個摩天輪，等到上麵的燈光亮起來的時候，我就會回來。”她指著不遠處的摩天輪告訴他乖乖等她回來，臨走，S習慣性地揉了揉修的頭發。
    於是修聽她的話，在這裏乖乖等她。
    恐怖屋旁邊，一個銀發的女人無聲無息地潛了進去。
    這次的任務是一個黑幫老大的項上人頭。那個人有很奇怪的嗜好——喜歡帶綁架來的小孩子逛恐怖屋、鬼屋之類的地方，看著小孩嚇得拚命尖叫的樣子哈哈大笑，然後，用消了音的槍轟掉那些充滿恐懼的臉。
    通常，他喜歡一個人去做這樣的事，但是今天不知為何，他心血來潮地帶了個貼身保鏢，當然，在離他不太近的地方。
    他像往常一樣在孩子的尖叫聲中覺得開心哈哈大笑之後，舉起了槍，但是被轟掉的是自己的腦袋。
    他記得最後一瞬間突然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張美麗至極的冷漠臉孔，有著銀色的發，如同來自地獄魅惑的魔鬼，然後，一切消失了……
    沒有看麵前嚇得呆掉的小孩子，S麵無表情地轉身走掉，轉身前，她的目光瞟了一眼另一個藏在暗處的人但沒有做任何事。
    不會碰任務之外的人是她工作的原則。
    夜晚的活動開始了。滿天的煙花照亮了天空，修抬頭看著美麗的夜空，覺得非常開心。
    在第一輪焰火結束之後，摩天輪的燈光瞬間閃亮，美麗如同童話中的魔法宮殿。然後，他看到，在那絢麗的摩天輪下，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修長身影，向他伸出手來。逆著燈看不清那人的臉，但是，那人的身後，燦爛的燈光和美妙的音樂襯托得她像是從童話中出來的精靈，於是，他露出大大的微笑，跑上前牽住了那個銀發身影的手。
    九
    他們再次搬家。這次是比以前林中小屋更為偏遠的地方——方圓一百公裏內沒有人跡，房子依舊是別墅，不過建在懸崖旁邊，不遠處有看起來非常幽深的湖，湖邊有一棵非常高大的樹木，不知道是哪個品種，其他的樹木長得非常雜亂，野草遍地……整個環境看起來就像是中世紀歐洲的幽靈城堡。
    修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在他看來，隻要在S身邊，其他的事情都無所謂。相反，現在這個環境，他們可以完全避開其他的人群。兩人自成一個世界。而且，自從搬來後，S就沒再出去工作過。
    一天，這個本該荒無人煙的地方出現了他們之外的一個人影。雖然那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樹叢中，但S還是發覺了。她不動聲色地出門去，又若無其事地回來。除了那池湖水蕩了幾圈漣漪外，一切又恢複了平靜。
    過了一個多星期，兩個警察開著車過來敲他們的門，聲稱一個失蹤了一個星期的人最後消失的地點是在這裏。
    S帶著他們搜尋了周圍，一無所獲。警察聳聳肩膀，道過歉就離開了。
    十
    或許這個地方真的是幽靈古堡吧。無論是陰森的樹林，幽深的湖泊，深不可測的懸崖還是無人出沒的荒地，似乎無時無刻不閃過可疑的影子，但是仔細追究又一無所有。
    修常常看到S站在湖邊或是坐在樹林中的枯木上沉思，她的身影孤獨，如同曠野中孤單的樹，寂寞地存在。這個人，不知道獨自一人了多久，她的周身，一直散發著像那湖泊一樣的寂寥氣息，揮之不去。可以肯定，她思考的，必定是世界上最複雜最困惑的事情，因為總沒有答案，所以，對這世界采取了無所謂的態度，大概是這樣吧。
    修雖然不懂S，但是看著曠野中她小小的身影孤獨的存在，總是感到莫名的心痛。於是，他在每次S的目光投過來的時候，努力對她微笑。雖然，無法消除她的孤獨，至少，可以讓她看起來不那麼寂寞。
    修也像是受到S的感染，變得喜歡看天空，雲朵飄過，會變成S的臉。不過，天空中，她的臉上會出現很多很多的表情呢——微笑，苦惱，生氣，傷心，狡猾……
    時間像雲朵一樣飄過，在懸崖上幽靈古堡的日子似乎變成了永恒。
    有一天，巨大的槍聲把湖邊的靜謐打破。
    S快速把修帶到一個密室，修很害怕，他知道有些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但是S是一如既往的冷靜。她把一個東西塞到他手裏，微笑著對修說：“呐，我們玩個遊戲吧。你乖乖待在這裏不要亂跑，等到我來找你。如果你還在，你就贏了，到時候你想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做的。如果晚上我還沒有回來，你就按這個聯絡器上的紅色按鈕，有人會來接你。”她揉了揉修的腦袋，起身離去。
    她剛轉過身，修突然衝上去抱住她。S聽到他小聲說：“你一定要回來啊。不然我就輸了……”好像心裏突然遭到猛擊，S急速轉身，緊緊地抱了他，然後，關上密室的門，離開。
    無邊的黑暗中，修抱著腿坐在地上。他心裏是巨大的恐慌，從來沒有這麼怕過。他知道這不是個遊戲，是生命的賭注。他知道也許S會回不來，一想到這一點，他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光了，不住顫抖，渾身冰涼。聽著外麵一陣一陣的槍聲，他怕得想放聲大哭，可是，S告訴他要乖乖等她回來。於是，他隻能拚命咬住顫抖的嘴唇，無聲地流淚。
    修不能想象沒有S的日子，他不想再被拋棄到這恐怖的世界上，不想再孤身一人。可是，除了無助地等待，他什麼也做不了。突然間，他想起S給他講過的故事——一個心地善良的小女孩向上帝祈禱，她的願望就實現了……
    好像是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道光，他跪到地上，開始祈禱。盡管，他不知道上帝是誰，不知道怎樣祈禱，可是為了讓S能平安回來，他拚命禱告。
    “上帝啊，我是個乖孩子，我聽你的話，求你讓S回來吧。”
    “上帝啊，我是個乖孩子，我聽你的話，求你讓S回來吧。”
    “上帝啊，我是個乖孩子，我聽你的話，求你讓S回來吧。”
    ……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麵的槍聲早已平息，修也沒有注意到，他跪到腿都失去知覺，禱告得口幹舌燥還是沒有停止。
    “上帝啊，我是個乖孩子，我聽你的話，求你讓S回來吧。”
    當他手腕上的卡通小熊表顯示午夜12：27，門突然開了。S出現在門口，疲憊不堪，流著血，微笑著說：“啊，你還在啊。那，你贏了！”修看著她，似乎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呆了一會兒，他猛然醒悟，想要撲過去，但是他已無法站起來，隻能拚命爬到S身邊，抱著她的腿失聲痛哭。S順著牆壁滑下來，伸手摟住他，閉上了眼睛。
    曠野中，修回蕩的哭聲格外令人心痛。
    十一
    春天來了。
    湖泊旁的樹木開始發芽，開花。冬天看起來無比恐怖的樹木其實會開出很美麗的花朵呢。不過所有的花都不如林間小屋門前的那棵樹上的花朵漂亮。
    怎麼說呢，那棵樹上的花朵，好像源源不斷地噴發著生命。花的顏色，比鮮血還要有生命力。
    微風吹起，花朵輕輕搖晃，嫵媚可人。
    北風帶走了冬日的淒涼和陰森，南風開始停駐在湖邊，曠野。這裏一掃冬日的陰沉，變得無比明朗。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啊。
    修坐在樹下，喝著茶，看著到處的芬芳，心滿意足地歎息。旁邊，是同樣陶醉於春色中的S。
    為什麼花朵開得如此美麗呢？
    因為樹下埋著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