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一隻想家的流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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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崢醒來的時候是在半夜,他睜開眼看到白熾燈在頭頂懸掛著,那光線不太穩定,還在嗡嗡作響。樓道裏的聲音很空曠,不時有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他低頭看了眼自己,右手一片冰涼,原來在輸液。閉上眼,腦子裏和著那老舊的燈管一同發出嗡嗡的雜音,白天裏的場景一幕幕地強迫性的又闖了進來。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聲音在他腦子裏左突右衝,頭又開始作痛。
這時,門被推開,郭俠走進來,身後跟著高晴晴。高晴晴少見的呈現一種女孩的溫順,她看到阮崢,臉上更迭成驚喜,叫了一聲:“阿阮弟弟,你可是醒了。”郭俠歪著頭瞪了她一眼,嘴裏也沒閑著:“就你嗓門大,這是醫院,大半夜的嚷什麼嚷!”高晴晴吐了吐舌頭,搶身坐到床邊的椅子上。她心疼地看著阮崢,問道:“餓不餓,醫生說你發燒,低血糖,睡眠不足幾樣加在一起了,瞧你,小小年紀折騰勁可不小,就你最鬧騰!”阮崢勉強笑了笑,對郭俠說:“老大,你們回去吧,輸完液我也回宿舍了,別跟著了。明天還有課呢。”
郭俠笑著說:“沒事,你這袋液也快輸完了,我們和你一起回。”高晴晴在旁邊一個勁地點頭,小女人樣十足。阮崢不再謙讓,他實在沒有力氣,胃裏火燒火燎的,可是一想到吃就反胃得想吐。
半夜的街道要涼爽許多,一輛輛出租邀請似的在他們身邊慢慢滑過。三個人沉默地走回到學校,到了宿舍樓前,阮崢對郭俠說:“老大,你送晴晴姐回她的宿舍吧,我自己先上去。”郭俠不放心地看著他問:“你自己行嗎?”阮崢點點頭,和高晴晴告別後就自己先上樓去了。電梯已經關閉,他一想自己得爬十二層心裏就犯怵。慢悠悠的扶著樓梯扶手一點一點往上蹭,聲控的廊燈一盞盞在他麵前無聲打開。寂靜的樓梯間裏他清晰地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眼前像沒了節目的電視屏幕一樣呲呲的嘭著雪花。
打開宿舍門,石磊的呼嚕聲首當其衝地灌進耳膜,讓他有了回到人間的真實感。月光幽幽地探進了隔著薄薄布簾的窗戶,窗戶是開著的,就著吊扇的攪動,布簾有規律的飄動著。一切都是平常再熟悉不過的樣子。他倚在牆上,身上滿滿的沁著汗,心裏一遍遍溫習這熟悉的讓他眷戀的一切。他不能再站在這裏了,明天那些在罵著他是男婊子的人還會在他四周衝他指指點點,好像他是隻圈裏等待屠宰的出欄豬。所有的人,隻要是看過那帖子的人都會對著他露出興奮的如同窺私癖一樣的表情。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再站在這所校園裏就當一切沒有發生一樣,他沒有顏麵,因為他們說的很對,他們一語中的。
他是不潔的,這兩天的經曆給他打上曖昧糜爛的印記。那些帖子上有關婊子的爭論讓他知道自己的作為就是這個城市肮髒的徵跡。他身後所有的理由對於不想幹的人來講都是貽笑大方的借口。他走出寢室,沿著樓道沉默地一步步向下走去。
街道明昧的燈火在夜半時分已經顯露疲態,像個掙紮著把皺紋塗抹下去的中年女人。他茫然地走著,看到一輛夜車靠站停下,便恍惚地登上去。車裏沒有幾個人,他撿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夜半涼爽,車裏沒有開冷氣,車窗大開,一股股微醺的夏風便瀉了進來,吹著他昏懵的腦袋。他坐進了一個夢境,這趟車變成一趟長長的,奔騰著熱氣的火車,轟隆隆地一路向西南開去,那裏是他綠蔭如蓋,古樸厚拙的家鄉。沿途開遍了美麗的格桑花,粉色的,淡紫的,小小的一朵一朵連成了片,連綿錦繡的鋪到了天邊,
“終點站到了,下車,下車啊。”隨著司機的吼叫聲,眼前大片的桑格花倏然飄成了粉末,麵前是黑寂陌生的地方。車上那幾個民工模樣的人打著哈欠下車向著不遠處低矮的民房走去。阮崢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四周安靜的可怕,唯有夏蟲的鳴唱給了他些許安慰。他蹲在路邊的草坪上,低頭就著月光凝視草叢裏蹦跳嬉戲的蟋蟀和螞蟻。它們沒有憂慮的唱著歌,一點點雨露和草屑就可以養活自己,自由自在的徜徉在自己的王國裏,當著自己的王,好威風快樂的小蟲。
他把下巴支在膝蓋上,身子縮成小小一團,閉著眼,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清晨的氣溫降到最低,身上涼滑的衣服透進些濕氣,他感到有些冷,站起來,走到路邊一個汽車站牌,這裏有兩趟車會停,一趟是通往火車站的。他看到那三個字陡然間心裏生出些希望來,一些力氣又重新灌注進疲乏的身體,他想起自己還是有去處的,他家的老屋雖然破敗,但那始終是自己的家,還有老屋後麵那綿延著綠樹的青山山脈。等了很久,在天邊隱隱發亮的時候,一趟公車慢悠悠的開了過來。
火車站即使在清晨時分都是繁忙的,幾近透明的天光下,廣場上高大的燈柱還是孜孜不倦地亮著蒼白的光。他下車走到售票處,長長的隊伍蜿蜒排出十多米。他站在尾端,心裏空茫茫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隻覺得站在這些等候買票的人群後麵,便可離家越來越近,便會遠離這些無可奈何的紛攘世事。這長長的安靜的隊伍是他逃避所有桎梏的希望。
不多時後麵又陸陸續續排了幾個人,站在他身後的是個身材臃腫的,看不出年紀的蒼老女人,她臉色焦黃,細紋密布,但是皮肉緊實,身上散發出隔夜的酸腥難聞的氣味。她懷裏抱著一個正在沉睡的孩子,大夏天被捂得很嚴實。
阮崢恍惚地站在人流裏,隨著隊伍的緩慢移動而向前挪動。身後的女人不時發出頻率可疑的咳嗽聲,那聲音大得仿佛要把肺葉咳出來才算清爽。惹得四周的人都紛紛後退躲避,怕有什麼不好的病症通過唾液的噴散傳到自己身上,隻除了夢遊一般的少年。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肩被人從後麵輕輕拍了一下,阮崢回過頭,身後那女人露出近乎謙卑的笑,臉上擠作一團,她張開的嘴裏露出一排黃汙的牙齒,口腔裏的腐臭跟地下汙水管道裏的氣味相差無幾,她說:“小哥,能不能幫我抱一下孩子,我去前麵看看時刻表。”說話的聲音和皮膚一樣緊實幹燥。看阮崢沒有反應,表情不動,忙又解釋道:“孩子在睡覺呢,挺老實的,勞煩你幫著抱一下,我去去就來?”然後用渾濁的眼睛懇切地看著他。
阮崢看了看她懷裏睡實了的孩子,沒有說話,隻伸手接過來抱在懷裏。那女人一個勁地躬身道謝,然後步履蹣跚地向隊伍前麵走去。那孩子很安靜,細微的呼吸帶著濕暖,濡潤了他削薄的胸膛。他低下頭癡癡看著,腦袋不甚清明,嗡嗡聲響成一片。鼻端不時傳來那孩子呼吸間帶出的奶腥的酸氣。胳膊漸漸感到沉重,他換了個姿勢抱著,這姿勢可能使得孩子不舒服,小娃娃發出吭哧吭哧的微弱抗議,棉團般的小拳頭伸了出來,在阮崢胸前奮力掙動著。阮崢被嚇著了似的驚醒了,他手忙腳亂地安撫懷裏不安躁動的娃娃,眼睛在人群裏尋找那個把孩子托付給他的不知道是母親還是祖母的女人。
懷裏的動靜越來越大,孩子的腿腳現在全都暴露在小夾被外麵,四肢揮舞著,發出細聲細氣的呀呀聲。阮崢用手小心地托抱著,怕自己不知輕重弄傷了他細嫩的皮膚。他晃動著身體,一下一下地拍撫孩子的背部,試圖讓他安靜下來。那個女人不知道去做什麼了,到現在也沒出現。他茫然四顧,希望那女人聽到孩子的哭聲能盡快跑回來救急。當然,事實告訴他這簡直等同於白日做夢,那個女人就此消失了。他像個傻子,或者,更準確的說像個流離失所的傻子,站在烈日下的車站廣場,置身於行色匆匆的乘客之中,站成了雕像。
從清晨到日暮,他抱著那個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在廣場上挨個翻看每個人,尋找那個不知所蹤的女人。天暗下來,他脫了水一般坐在候車大廳裏,渾身濕透,粘膩得盡是汗漬,像被鹽醃過的一樣。他累得隻能把孩子放在腿上,手臂灌了鉛的沉重,根本抬不起來。候車大廳的氣味不太好聞,好在空調夠足,四周亂糟糟的擠滿了等車送行的人們。他看著腿上哭累了睡著的嬰孩,眼眶發麻,腦袋一漲一漲的疼痛,連胃裏都似乎都燒成了一片,帶著五髒開始抗議自己被疏忽褻慢了很久。
手機在書包裏震動了好一陣子,他這時才有體力掏出來,是個陌生號碼。他猶豫著接起:“小崢,你在哪裏?”那個男音陌生低沉。“你好,你是哪位?”自己的聲音像是在水裏說話,漾漾的不真實。而且,這個輕巧的電話現在在他手裏變得重若千金。“我是徐總特助張茂,我們在97見過一麵。”他的脊背立馬挺直,繃得像棵小鬆。“你好,張先生,有什麼事嗎?”那邊沉吟了下,說:“有關你母親的病情,我們最好見麵談。”這是阮崢的死穴,他餓瘦了的小腦殼裏隻剩下一點點意識,母親的病大於一切。他痛快地把自己的位置告訴張茂,對方當即痛快回複二十分鍾就到。
他垂頭呆了會,感覺胳膊和身體都緩和了些,就站起來,抱著孩子走向廣場。張茂幾乎和他同時到達約好的路邊,他把車甩了一個漂亮的弧度停在他身邊。洪濛不清的視線裏隻看到男人溫和削俊的側臉自下滑的車窗中顯現。他對阮崢微笑說:“小崢,上車。”少年靜靜的站在昏朦裏,一動不動。張茂能明顯感到他身上散發的微弱抗拒和厭惡。他下了車,走到他身邊,看到他把眼睛死死盯住地麵,懷裏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孩。“小崢,先上車,這裏是禁停路段。”他催道。少年渾身盡是疲憊的氣息,他緩慢笨拙的隨著他坐進車後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