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花大會上，或許因為喝了些酒，珺大人感到身體有些不適，隻能把工作拜托給了信得過的屬下，提前回到了自己的府邸。最近他的心情很不好——被聖女誤會隻是一方麵，事態與局勢的複雜化以及某些矛盾的過快激化才是他最擔憂的。而且自從與素憬見麵後，他一直感到隱隱的不安，似乎預感到了天下大亂的局麵即將到來。
    他在臥室中小憩了一會兒，直到敲門聲把他驚醒。
    “珺大人，您在嗎？”
    聽出是下人的聲音，他問道：“什麼事？”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很多，或許是因為太過疲乏吧。
    “門外有一個叫毐的男子，自稱是您的故交，想要見您。”
    “毐？”他在頭腦中搜索著這個名字，想從床上坐起來，卻感到一陣頭暈，隻能再次躺下。他不記得自己認識一個叫做毐的人，但是這個人在這個時候來找他，或許掌握著什麼重要信息，必須去見一見。於是他再次勉強坐起來，說：“請他到書房吧，我一會兒就過去。”
    “是。”
    “等等！”他突然叫住了門口的下人，因為他猜到了來者是誰。他一邊擦著額上的汗，一邊說：“把他帶到這裏來吧。”
    “可是，這裏是您的臥室……”
    “沒關係，如果是他的話。”他說。
    “是。”
    下人走後，珺大人歎了口氣，在床上坐正，等著那個人的到來。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進來的是一個商人打扮的男子，紅棕色卷發，水藍色眸子。
    看到他後，珺大人再次歎了口氣。
    “喲，看來一眼就認出我了。”毐笑著自顧自地坐到了一張椅子上，繼續說道：“不過我差點沒認出你呢，發色都變成這樣了，臉色也如此蒼白，難道你會像蛇蛻皮一樣褪色嗎？”
    珺大人沒有理會他的玩笑，不冷不熱地說：“你來西塔國做什麼？”
    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說：“你病了嗎？難道你快死了嗎？”
    此時的珺大人，不僅臉色蒼白，連嘴唇也沒了血色，但他依舊笑著說：“放心，不會比你早死。”
    但毐似乎真的很擔心，他皺起了眉，走近珺大人。
    “沒關係，”珺大人搖了搖頭說：“隻是白娘的毒。”
    “白娘的毒會這樣嗎？”毐說著，霸道地拉起了珺大人的手腕，為他診起脈來。
    早已虛脫的珺大人根本無力甩開他的手，隻能不滿地說：“走開，這和你無關。”
    毐“哼”了一聲，不做理會。診過脈後，他讓珺大人躺下，為他蓋好棉被，然後開了一個方子，讓下人抓藥配好。
    待毐忙完這一切後，珺大人無力地歎息說：“沒想到到現在還要依賴你的醫術。”
    毐輕笑了一聲，坐到珺大人床邊，說：“以後若再遇到這種情況，就讓下人抓同樣藥來服用。你的體內確實積累了很多白娘的毒素，以後不要再接近這種花草。”隨後他看著珺大人，沉著聲音說：“酒會加重白娘的毒，以你的體質，不能喝酒，否則，真的會死的。”
    “你是因為憬才來找我的嗎？”珺大人岔開話題，問道。
    毐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你知道這五年來我都在做什麼嗎？”
    珺大人沒有說話，毐接著說：“聽說你跳崖後，我沿河從上遊一直找到海邊，連每一條支流流經的地方都找過了——”
    “惡性不改。”珺大人打斷他的話，說：“你還是沒變，隻有在說謊的時候眼神才會變得真誠。不過我已經變了。”
    毐大笑了起來，饒有深意地說：“我知道真正變了的那個人不是你——不，或許過去的一切都是一場陰謀，虧你能活下來，禊。”
    聽到他的話，珺大人嚴肅地說：“禊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人，叫做珺。”
    “不錯，禊已經死了。”毐模仿著他的語氣，說：“但是毐還活著，憬還活著，白娘還活著，鋆也還活著。”
    珺大人鎖眉歎息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們都不要插手。以後要怎麼做，我自己很清楚。”
    “你總是這樣，把所有事情都悶在心裏，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什麼，怪不得到現在你身邊連一個女人都沒有。”說到這裏，毐看了珺大人一眼，注意到他的臉色沉了下來，毐斜眼看向一邊，裝作沒看到，繼續說道：“讓別人分擔一點你會死嗎？況且事已至此，你不把真相說出來，我們幾個人可能到死都不會明白過去的那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珺大人沒有說話。
    “依我看你一個人解決不了。”毐沉著聲音說。
    “我會解決的。”珺大人說：“但在這之前，拜托你保護好其他人。”
    “我保護不了。”毐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翹起了二郎腿。
    珺大人歎了口氣，說：“所以我一直都很討厭你。”
    毐看向他，以為他要說出一切了，然而他卻說：“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既然來了，怎麼能空手回去呢？”毐的語氣有些無賴，他說：“這樣吧，既然你現在是高高在上的左輔大臣了，就幫我也在西塔國弄個一官半職當當吧？這樣我也能在旁邊幫你，然後哪一天把那個西塔王殺了，讓你當王怎麼樣？”
    知道他是在說笑，珺大人沒有理他。過了一會兒，他說：“有一個人，可能要拜托給你。”
    “這算是臨終囑托嗎？”毐冷冰冰地說。
    珺大人沒有理會他的話，繼續說道：“東塔的聖女，現在在西塔王宮裏。她想要回東塔國去。但是她一旦離開了西塔國，我就沒有能力再保護她了，到時你能幫我保護她嗎？”
    毐擺弄著自己的頭發，問道：“她什麼時候離開西塔國？”
    “可能很快。”
    “我再考慮考慮吧……”毐故意拖長聲音說，像是在等珺大人承諾什麼好處似的。
    珺大人笑了，不客氣地說：“到時我會聯係你。”
    毐看向他，以威脅的語氣說：“禊，你可別死啊。你死了，我就殺了那個聖女，殺了西塔王，殺了你在乎的所有人。”
    “謝謝你，毐。”珺大人溫和地說。雖然毐沒有做出任何承諾，但憑多年的交情，珺大人知道，將來毐一定會像自己一樣善待聖女保護聖女的。
    毐歪著腦袋，像沒聽到他的話似的岔開了話題，用懶散的語氣說：“雖然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但是我大體也能猜到——你想借助西塔國的力量，推行我們最初的理想吧？或許你的做法才是唯一可行的，但是，我和憬都已經不可能也來不及改變了。日後交鋒在所難免，到時你不必手軟，即使失敗被殺，對於我們而言，也是死得其所。”
    珺大人看著他，眼中的傷感漸漸堆積。
    或許是為了安慰他，毐說：“禊，你走到今天這一步，完全可以說是被逼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不管你過做什麼、要做什麼，都不必自責，畢竟我們所有人都會不得不去做一些事情。”頓了一下，他又說：“從現在起，我接受你的說法——自從那次跳崖之後，東塔國的雋禊就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隻是一個叫做珺的男人。下次見到你，我會以這個名字稱呼你。你有權力忘記過去，忘記以前的一切，我們都不會因此埋怨你的。”
    珺大人看著眼前這個最理解自己的男人，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但願我們幾人都能看到最初的理想實現的那一天。”
    毐搖了搖頭，說：“為了實現同一個理想，我們幾個各自選擇了不同的途徑，之後越走越遠，甚至成了敵人。如果將來有一天理想真的會實現，恐怕也隻有殺掉其他人的那個人能看到吧？不過我會站在憬那一邊的——雖然我知道我們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但是要我做出別的選擇，我辦不到。”
    珺大人苦笑了一下，說：“原來我們都是固持己見的傻瓜。”
    “這句話白娘早就說過了，不是嗎？”毐也笑了，語氣很懷舊。
    “你要小心——”珺大人的話中似乎包含著深意。
    毐理解地點了點頭，珺大人便沒再說下去。真正心靈相通又聰明絕頂的兩人交談時，是不必把每句話都說透的。
    “剛才忘了說，其實我也變了。”毐說：“有時候我真誠地說一句話，我就是真誠的。”
    “那麼，你越來越捉摸不透了。”珺大人笑著說。
    毐微微笑，黯然說：“珺，恐怕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傾談了吧？今日一別，過去的生死之交就會成為你死我活的敵人。想到未來可能要麵對的一切，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放棄所有就此離開。對於我們幾個人而言，如果說以前發生的一切是一場喜中帶悲的鬧劇的話，那麼今後所發生的就將會是一場純粹的悲劇了。其實走到現在這一步，我們都已經遍體鱗傷。或許是受過太多傷，也或許是老了，最近想到我們過去那個過於遠大的理想，我總想退縮。或許是我太自私，我甚至想過舍棄理想，隻要能夠拯救——拯救我在乎的人，就可以了。”
    “這個想法似乎更難實現。”珺大人低聲說。
    “或許吧。”毐喝了一口茶，說：“不過每當想到我們幾人現在的關係，我就會很難受。不管你們怎麼想，今後我都會以我的力量去改變一些東西。或許是受到白娘的影響吧？最近我總覺得，我們五個人，或許還會有坐下來喝茶，一笑泯恩仇的時候。”
    聽到他的話，珺大人懷疑地笑了。
    “當然那時，一定有人已經為他的陰謀做出了償還。”毐保證說。
    “如果有死後的世界，我相信你的話。”珺大人說。
    “是我太天真了嗎？”毐笑了，調侃說：“如果死後就可以的話，那我幹脆殺了你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