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珺大人陪聖女在後花園裏散步。踩在青黑色的石子路上，她已被這夏夜迷醉。此時微風輕拂，月光皎然，白娘怒放，香氣四溢。珺大人金色的長發在月光下閃著琥珀色微光，碧藍的雙眸像兩顆半透明的湖底玉石，深邃而美麗。她覺得身邊的一切都如夢似幻，美得迷離而虛幻。她好希望這一刻能夠永遠持續下去。
    和珺大人一起坐在涼亭中賞月的時候，聖女說：“珺大人，我想知道所有的一切——關於我的，關於你的，還有關於這個世界的。”
    珺大人低頭看著她，雙眉微蹙。他的眼神，有些悲傷，有些疼痛。隨後他輕輕歎息，問：“您相信我嗎，聖女大人？相信我所說的一切嗎？您願意將我所說的一切都當做您自己的記憶來看待嗎？”
    “我當然願意。”聖女不假思索地說。
    他看著她的眼睛，仿佛要試探她似的——當然，他馬上就發現，她對他的依賴和信任，遠超過他的想象。
    他再次輕輕歎了口氣，對她說：“好吧，那麼先從這個世界說起——這個世界上有兩個相互對立的國家——東塔國和西塔國，兩國以曦水河為界。這兩個國家各有一位聖女，像神一樣受到民眾的敬仰和崇拜。聖女的職責是為她的國家祈福。聖女出現在公眾場合，隻是在王即位的時候——這時聖女會代替塔神賜福於新任的王，這是即位儀式上必不可少的環節；其它時間聖女都在高塔中為國家祈福。您是東塔國的聖女，不知為什麼，來到了我們西塔國，並且受了重傷。我們在曦水河邊將您救起，之後把您帶到王宮醫治。雖然東塔國和西塔國一直處在戰爭狀態，但我可以保證，您在這裏是安全的。我已經吩咐下去，在這裏您會受到和西塔國聖女一樣的待遇。至於其它事情——關於您的過去，我並不了解。”
    “既然我是東塔的聖女，為什麼在發現我的時候，你們沒有把我送回東塔國去？”聖女不解地問。
    “首先，我們和東塔國除了戰爭以外沒有任何交流，把您送回去可能會耽誤一定的時間，而當時您的傷勢很嚴重，並不允許我們這麼做；其次，傷害您的人或許就是東塔國的人，這樣把您送回去反而更危險。呆在我身邊，至少可以保證您的安全。”頓了一下，他又說：“如果您想回東塔國去的話，我會把您送回去。不過在那之前，或許您願意接受我的建議。”
    “什麼建議？”
    “讓您恢複記憶。我找了一位名醫，她應該可以幫您找回失去的記憶。”
    聖女看著珺大人在月光下變得湛藍的雙眸，輕輕點了點頭。
    微風拂過，白娘的香氣更加清冽了。
    “珺大人，這是你最愛的花吧？”她指著白娘問。
    “這原本是一種隻在高原上生長的花。幾年前我在攀越一座高山時，帶回了一些種子。三年前陛下命我整修東前宮部分宮殿，我便試著將它們種在這裏，沒想到竟然長得鬱鬱蔥蔥，還開了那麼多花。”珺大人微笑著說，眼神卻似在緬懷過去。
    不知為什麼，聖女覺得珺大人說這些話的時候，空氣變得憂鬱了。
    “我也很喜歡白娘，還有它的香氣。這種花給我一種非常懷念的感覺。”聖女接著說。
    珺大人看著她，微微露出了笑容。隻是她卻覺得，在他的笑容裏，有著沉重的苦澀。為什麼他偶爾不經意的眼神、不經意的話語，會讓她感到異常沉鬱痛苦呢？
    “白娘，簡潔而美好的名字。”她微微感慨，隨後問：“珺大人知道它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嗎？你為什麼喜歡它？”
    珺大人微一沉吟，說：“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極美的女子，名叫白娘。她是神所創造的最初的人類中的一員。與其他女子不同，她愛上了神。當愚蠢傲慢的人類企圖違背神意並毒殺神時，她將人類的陰謀寫在一塊巨石上，想要告知神。然而不幸的是，她的背叛被其他人發現了，於是他們便殘忍地殺害了她。萬能的神其實早就洞悉了人類的陰謀，隻是沒來得及救出白娘。於是神便把白娘變成了一朵花，開在極高極高的地方——也是最接近神的地方；同時神決定懲罰人類，把人類分在兩個國家裏，讓他們之間充滿矛盾，生生世世戰爭不斷。”
    聽他講完，聖女癡癡地說：“沒想到這個故事這麼憂傷。不過我想如果我是白娘，即使早知道結局，也還是會心甘情願地為神而死的，因為這樣便可以成為最接近他的一個人了。”
    看著她的樣子，珺大人笑了起來：“聖女大人果然是聖女族的人，想法都是這麼單純無畏。”
    聽到他的話，聖女立刻追問說：“莫非珺大人還認識其他聖女族的人？”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話，珺大人微笑著歎了口氣，微一蹙眉，說：“聖女大人，不知道為什麼，和您在一起的時候，我竟會不知不覺說很多話，而且還會不經思考脫口而出。”說完，他望向庭院深處，好像在思考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
    沒等他說話，聖女急切地問：“珺大人認識的另外一個聖女族的人，是嵐瑄瑒吧？”
    聽到“嵐瑄瑒”三個字，珺大人臉色大變，他轉頭看著她，詫異地問：“聖女大人怎麼知道嵐瑄瑒的？”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變了，變得凝重暗沉了。
    聖女敏感地意識到自己似乎正在試圖接觸一些不應被觸及的東西。她的眼神中閃爍著不安，生怕珺大人因此怪罪於她，以後再不來看她。她有些緊張地說：“是——是今天早上黛昔公主來到我的房間，無意中提及的。”
    看出她的脆弱，珺大人莞爾一笑。這是一種寬容而包容的笑，氣氛頓時緩和了下來。他盡量溫柔地對她說：“嵐瑄瑒是西塔的聖女，我們都很喜歡她。但是因為她的失蹤，我們都很傷心，所以便很少提及她了。”
    “她為什麼會失蹤？”聖女蹙眉問。
    “三年前宮中發生了一場火災，從那以後，便沒有人再見過她了。”珺大人憂傷地說。
    “怎麼會這樣？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嗎？已經過去三年了，你們都沒能找到她嗎？”聖女疑惑地問。
    珺大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淡淡地說：“聖女大人，或許您應該慶幸，因為您失去了記憶。記憶並不都是美好的。有的時候，遺忘是一種幸福。對於某些人而言，他的某些記憶隻是枷鎖，是傷痛之源。如果不再提起，或許痛楚就會減弱吧？所以，對於過去的某些事情，我們都已習慣不再提起。”
    他雖然依舊微笑著，但聖女能感覺到他眼底沉重的憂傷，讓她不忍再追問下去。她想，或許嵐瑄瑒這個名字曾經代表著幸福；可是如今，它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意義，變成了傷痛的代名詞。嵐瑄瑒的失蹤，應該不像表麵上這麼簡單，或許她再也回不來了……
    她並不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她也不想進一步去挖掘別人的傷痛。於是她低下頭淡淡地說：“對不起，我不該多問的。”
    珺大人親昵地輕拍她的頭，卻沒有說話。而在這一瞬間，她卻感到了久違的幸福。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想，隻是每天滿足於他的陪伴，幸福閑適，該有多好。可是，每當她看著他碧藍色的雙眸的時候，又感到他是那麼遙遠；他眼底偶爾不經意外泄憂傷，又是那麼沉痛——或許在他內心深處，有著某種刺痛的傷吧？她知道，雖然他會小心地嗬護她，但永遠都不會把傷口暴露於她麵前——他給她的，永遠都是笑容，永遠都隻是笑容。為什麼會這樣？是因為自己沒有能力為他解憂嗎？想到這裏，她突然覺得隻會依賴他的自己很沒用。她下決心一定要成為一個可以為他分憂的人。
    正在這時，突然有悠揚的琴聲響起。那旋律，宛若天籟。
    “好美的曲子，很古老，很憂傷。”她輕聲說，擔心自己的聲音打擾了琴聲。
    聽到琴聲，珺大人不無倉促地說：“今夜我隻能陪您到現在了。以後這琴聲會經常在夜晚響起，請您不要介意——您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嗎？”他突然擔憂地問，因為他發現她的淚水正不斷湧出。
    她隻覺得在她身體的最深處，埋藏著一種沉重的憂傷。而此刻，和著琴聲，這種憂傷正由內而外，迅速蕩漾開來，讓她一時無法承受。巨大的悲痛令她無法言語，眼前無數畫麵突然閃現：古門、院落、白色的背影；高牆、夜空、焚盡一切的火焰；河流、白馬、鬆開的手……
    珺大人還說了什麼，但是她已經聽不到了。她隻覺得身體很重，頭很痛，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迷離恍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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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女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柔軟的床上了。珺大人正坐在床邊，擔心地看著她。
    “珺大人……”她向他伸出了手。
    他輕輕握住。
    感覺到他手的溫度，她終於安心下來。她突然覺得，他是她唯一的也是永遠的依靠。每當喚著他的名字的時候，她的心裏就會升起一種莫名的熱情。為什麼會這樣？自己與他真的是初次見麵嗎？
    “已經沒事了，聖女大人。禦醫已經檢查過您的身體了，放心吧，一切都好。可能是因為您今天太累了，才會突然暈倒的——”
    “不是的。”聖女搖頭說：“那琴聲，我一定在哪裏聽到過，那旋律很悲傷……”
    “那麼，我安排您住到別的地方吧？遠離那琴聲。”珺大人提議說。
    “不，不用了，沒關係的。或許我真的是太累了。”聖女搖著頭，拒絕了珺大人的提議，因為她突然想到，或許那琴聲會成為打開她記憶之門的鑰匙。她記得聽到琴聲時，她的眼前曾閃現過一些畫麵——雖然不太清晰，但那或許就是她的記憶。如果再一次聽到那琴聲，如果那些畫麵再次出現，或許她就可以由此想起很多事情吧？
    “那麼，聖女大人早些休息吧，我先回去了。”珺大人告別說。
    “嗯，謝謝你今晚陪著我，珺大人。珺大人也早些休息吧，不要太累了。”聖女關切地說。
    珺大人微微一笑，行禮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