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我的父王英才豔豔，俊朗無雙，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執起筆來宛若遊龍。英挺的臉嘴角上揚，隻是默默注視著，就能讓最嬌媚的宮女嬪妃一下羞紅了臉。他的溫良無害，名動士卒。
    人們稱我的父王為，公子光。
    直到有一天，公子光從魚腹中取出魚腸劍，殺氣騰騰的刺中吳王。大片大片鮮紅的血液從吳王的心髒中湧出，魚腸劍閃著寒冷而堅毅的光在最精純的血液上舞動，光影交錯，淩亂迷離，公子光登上了吳王的寶座。從此傲視群雄，震撼天下。
    他的桀驁不馴，飛揚跋扈，讓天下膽戰心驚。再也沒有人記起那個溫和的公子光，從此世間隻有雄霸天下的吳王，闔閭。
    父王征戰四方，我在漫天的戰火和硝煙中悄然長成。
    父王說：你要喜怒無形，榮辱不驚。
    於是我時刻掛著溫和而謙卑的微笑，蕭蕭而立，路過的宮女隻看一眼便會立刻垂目淺笑，緋紅的臉頰像池中倒映的朝霞。
    我的大名被士卒津津樂道，被裏巷悠然傳唱，那旋轉的樂曲，不知驚醒了多少春閨夢裏人。
    父王說：你會是個好君王。
    我低垂著的頭悄悄抬起，看到父王半躺在床榻之側，香爐升紫煙，透過層層沙曼縈繞在他周身，看不清麵容，隻覺得一股莫名的寂寥。
    父王說：為了這天下，你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什麼代價？
    一陣沉默。
    我隻知道，這天下需用權利奪得，我隻知道，隻要我文武並用，養精蓄銳，這天下便可不逢敵手，便可操控於鼓掌。
    我滿心滿意地以為，我會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明君。總有一天，我會雄霸天下，像父王一樣。
    安靜地跪在階下，任由心底暗流勇進，波濤洶湧。
    直到我以為再也不會有回音時，才從前方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透過層層沙曼，不遠也不近。
    父王說：大到你永遠也付不起。
    我不解。
    這世上除了天下我還有什麼付不起？
    既然得了天下，又怎會失了天下呢？
    我稍長大些，才明白。
    父王心裏住著一個人。
    因為這個人，父王後宮三千佳麗，形同虛設。包括我的母後。
    我的母後是吳國最富盛名的士大夫之女，養在深閨，終於得以伴架左右，母儀天下。母後的美貌絕世無雙，溫柔賢德的操守更是名動天下。可是我的父王卻從未正眼看過母後。
    我時常看到母後獨自一人坐在梳妝台前，對著昏黃的銅鏡兀自梳妝，落寞的容顏日日憔悴。我以為，父王為了天下，不願兒女情長。我以為，大丈夫傲視天下，自當如此。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母後手持一把短劍，猛力向堅硬的大理石看去，似乎想要把那把短劍砍斷。劍氣如虹，那把靈動的短劍竟毫發無傷，而大理石卻鏗鏘一聲裂為兩半。
    母後愣在當場。
    下朝歸來的父王看到此景，緩步行至母後跟前，輕輕奪過短劍，神色與平時無異。但我看得清楚，他握劍的手，在輕輕顫抖。
    我認得那把劍，魚腸劍，勇絕之劍。
    母後被勒令永不得踏進他的寢宮。事實上，父王的寢宮一直都不允許有任何人踏進。母後並沒有成功吸引父王的重視，他像過去一樣，漠視她，漠視她們。
    從那以後，母後再也沒有踏出過她的寢宮一步。她像死了心一樣，整日整日地坐在銅鏡前，梳妝，貼花，微笑。從此不言不語。
    我記得，母後的最後一句話。
    你的父王心裏住著一個人。
    我知道，父王心裏的那個人，不是她。
    書房的燈時常整夜整夜的亮著，昏黃的燈光忽明忽暗，在高大的窗戶上打出父王伏案的身影。有一回，我終於忍不住推門而進，看到父王手裏握著那把魚腸劍，手指一遍又一遍的輕撫上麵的花紋，愛憐疼惜的樣子，仿佛那手心裏握的不是一把劍，而是整個天下。
    我不知為何，又覺得一股寂寥，深深的，無可自拔的寂寥。
    越國君王駕崩，其子勾踐繼位。
    父王得知此消息，竟像瘋了一樣，不顧眾臣反對，毅然興師攻打越國。父王在位的第十九年，越國大敗我國，父王的大指被砍，狼狽歸國。勝敗乃兵家常事，所有人都堅信父王會康複，會再次雄霸中原，大顯神威。
    但是，從戰場中歸來的父王卻日漸憔悴下去，不言不語，日日嘔血，像要把生生世世的血都嘔完似的。父王的心，從越王駕崩那日，就已經跟著死去了。
    越國，是父王的最渴望得到的國家。
    我不知，父王是恨越國多一點，還是愛多一點？
    ——夫差啊，孤死後你可會忘了與越國的殺父之仇？
    父王連死也不忘越國。
    ——不敢忘！
    我登基即位，勵精圖治，大敗越國，擒住了勾踐。
    轉眼間，悠悠三載，一晃而過。
    人們說，我越來越像先王了。
    我站在寢宮，手持著魚腸劍，輕輕撫摸，一如當年的父王。
    父王啊父王，你說的代價是什麼呢？
    驀地眼前閃出一張凜冽坦然的臉。
    睡夢中，我驚惶地睜開眼，坐起，愣愣地盯著枕畔的美人西施，突然覺得這張臉說不出的陌生可憎。
    西施被驚醒，馬上又軟綿綿的纏上我的手臂。
    抬眼時，驚愕地問：
    “陛下為何哭了？”
    父王啊父王，你說的代價究竟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