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一切都靜了，一點聲息也無。
    寧燁仿佛行走在一片混沌之中，唯一的目的地，是前麵那抹雪白的身影所在的地方。
    起初還在叫嚷不停的人群安靜了，甚至還讓出了一條路來給那個失了魂一般的男人。
    一步、兩步、三步。。。寧燁的步伐沉重卻堅定。
    人群中有人伸出手來，怯怯的扯住他的衣襟，是個女子，支吾了半天，眼神不住的瞟向不遠處那白影。
    “寧大哥，她。。。她是妖。”
    周圍的人又開始喧鬧起來
    “是隻妖呢。”
    “還是隻狐狸精。”
    “看那模樣，嘖嘖，不知是修了多少年。”
    “要不是孟姑娘發現那狐狸精的真身，不知多少人要被她害了去。”
    男人緩緩回頭看著那女子
    “孟女俠年少有為，斬妖除魔，這一聲‘大哥’在下實在是受之有愧。”聲音輕而緩，連神色都是空洞的，隻有伸手拂平被她抓緊的衣襟時格外利落，毫不猶豫，然後轉身又一步一步走去。
    近了，也就看得清了。那抹白色的身影是隻雪色的狐狸。
    身上的暗紅是幹涸或是仍舊流淌的血液，雪狐就那樣蜷縮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已然是出的氣多入的氣少，一身皮毛不複光亮，大概是疼痛所致，還微微抽搐著。
    寧燁屈身抱住那雪狐，伸手摸了摸沾有斑駁血跡的頸，低低地笑了，極輕極柔。
    他本就是眉目俊朗的男子，此時又多了幾分溫情，令人有種連他的眼角眉梢都要溢出溫柔來的錯覺。
    “洛兒，我回來了。”
    雪狐顫了顫，竟凝了最後一絲氣力化成人形。素色衣裙上斑斑血跡，致命一處是心口，一劍洞心，那劍多半是浸過符水的，不然傷口也不會血流不止。
    桑洛雖是狐狸化成，卻不沾半分媚氣，眉目神韻反如謫仙，抬眼戀戀的看著寧燁。
    寧燁從懷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支骨簪插在桑落一頭青絲間，古樸而素氣。
    “洛兒，這簪子很襯你。”
    桑洛張了張口
    ，還未及說出一言半語反倒先嘔出口鮮血來。寧燁伸手抹了她唇邊的血跡，刮刮她的鼻尖，語氣中略有責備“不是說了讓你在家裏等我的麼，你剛剛經了天劫，外麵的風又這麼涼，身子怎麼受得住？”懷中的人鮮血浸透了衣衫，又印在寧燁身上。他收緊手臂，把桑洛抱得更緊一些。
    “冷麼？這樣會不會好一些？你看看你，把衣服弄成這樣。不過沒關係，回頭我在你這衫子上添上幾筆畫成雪梅，一定很好看。洛兒這樣美，穿什麼都好看的。。。”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化作幾乎低不可聞的哽咽。
    桑洛有些艱難的抬起手臂，纖長的手指撫上寧燁的眉，描了一下又一下。指尖的血順著寧燁的眉梢滑下，流過眼角，竟如同淚一般。他握住她的手指，低頭把臉伏在那瘦削的肩上。
    “洛兒，你要是累了，就先睡一會兒，晚些時候我再叫醒你，我帶你去看燈會。你忘了麼，今天有燈會的，你不是最愛那荷花燈？我啊，做了很漂亮的一盞掛在了鎮子上，不過你要找得到才送給你。還有。。。”
    桑洛的額頭隱隱發亮，分化出了一顆通體瑩白的元珠，接著便化回了雪狐的原型，隻是這一次，卻是再也變不回人了。
    寧燁把元珠握在手心，對著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繼續說著“還有，我聽說那寫意閣的花魁正為了個‘桑公子’茶飯不思，洛兒你老實招來，是不是你又調皮，扮成書生去玩鬧？”
    周圍的人看著這失魂落魄的男子又哭又笑，瘋了一般都竊竊地說著當初的寧燁是怎樣的年少風雅，豪情天下。卻端端的被隻成了精的狐狸媚了去，成了今天的瘋癲模樣。
    寧燁抬起頭，略有些惱的豎起食指放在唇邊
    “噓，你們不要吵，洛兒她剛睡下。”
    “寧大哥”那位孟姑娘開口喚了一聲，見寧燁正脫下自己的外衫披在那雪狐身上，急急道
    “寧大哥，你看清啊，它已經死了。”
    寧燁為桑洛披好了衣服，又緊緊地抱著，伸手親昵的撫著那染血的皮毛，頭也不抬。
    “這位姑娘，你又何必說破呢。”言語中三分慍色，七分漠然。
    孟希音心驚，若是寧燁真的渾濁了神智，那她所做的一切又是為何，忙開口道
    “寧大哥，我是希音啊。。。”
    “希音。。。”寧燁跟著她念了念，自顧自的笑了，神色間是抹不去的蕭索“孟姑娘，這一聲‘大哥’，您是如何叫得這般坦蕩？”他臉頰上還掛著混了血的淚，就如同傳說中鳳凰在痛失所愛時和著淚流出的心頭血一般。
    “希音、孟希音、孟女俠，你若真當我是兄長，請問，你是如何將手中的劍一寸寸刺穿大哥愛妻的心口的？”
    “寧大哥，她是妖啊”孟希音握了握腰間的佩劍，三尺五寸九分，每一分都曾沾染過桑洛的血。
    “我知道”寧燁的目光仍眷戀的停留在桑洛身上“我早就知道，洛兒也不曾瞞我。”
    “可是。。。她是妖啊”孟希音喃喃自語，似有不甘，隻是不斷地重複著那一句。
    寧燁哂笑，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起身，輕輕的親吻桑洛的額頭，把她置在竹廬邊，然後轉身對著孟希音一鞠到地。
    “孟女俠，您說得對，做得對，殺得更對。洛兒秉性純良，雙手不曾染過血腥。。。”他垂眼看手心那顆元珠，剔透晶瑩，半分渾濁也無，正是最好的證明。他唇角勾起詭異的弧度，聲音中說不清是嘲諷還是怨恨“可誰叫她是妖呢，即使不曾害人，也活該擔負罵名。因為是妖，所以活該被你們剝皮拆骨，吞血吃肉！你們殺了多少她的族人，手上沾了多少她族人的血？可那又有什麼關係，誰讓你們是人，而洛兒是隻妖。。。”
    寧燁赤目灼灼地看著周圍的人，忽的又笑了，仿佛有細碎的星光灑在他的眼中，他低聲的說著什麼，本是模糊不清的，可一陣風卻清楚地傳遞了話語。
    他們聽見寧燁說
    “她是妖有什麼關係，她是我的妻啊。連那些仙、魔、佛都不管，你們為什麼要害死她，你們殺了我的妻，今後又有誰來伴我終老呢。。。”
    凝噎仰頭將手中的元珠吞下，在一片抽氣聲中輕輕抱起桑洛，貼了貼雪狐的臉頰。他的發絲由黑轉紅，由紅變白，墨色的瞳眸濁了又清化作熾紅。由人入魔的過程猶如業火焚身，可寧燁卻是一臉的滿足。
    他伏在桑洛耳邊“洛兒，你是妖，我成了魔，今後再不會有人說我們殊途，你開不開心？”
    “寧大哥，你瘋了！”孟希音一臉的難以置信
    “是啊，我瘋了”寧燁滿意的拈起一縷白發繞在指尖“不瘋魔，不成活”他抬眼環視，無人不膽戰心驚。
    是夜，百年古鎮盡毀。寧燁抱著桑洛的屍身在城北的高樓看著一場焚毀村鎮的宛如綻放十裏紅蓮的業火。
    “洛兒，今年的燈會很好看。”
    斷壁殘垣，殘磚碎瓦中一盞荷花燈孤零零的臥在道中央。燈骨上雕著比翼鳥，下繪著並蒂蓮。若是細看，在燈壁上還端整的書著兩個名字
    桑洛寧燁
    “皇天後土為證，我寧燁娶桑洛為妻，生生世世，不論她是人是妖，我都不離不棄，相守百年。”
    “魂靈精怪為證，我桑洛嫁寧燁為妻，不離不棄，若是他過了百年，我便候他輪回，生生世世。”
    “洛兒，這一世，我來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