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是身如幻,從顛倒起 第6章 求不得,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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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分分秒秒都在發生突然發生的事情,人們習慣於把好的結果稱為奇跡,反之則稱意外。
活到這麼大,我還沒親眼目睹過什麼奇跡,意外卻屢見不鮮——意外地來到前世、意外地遇到形形色色的古人、意外地有了孩子,到現在,意外地當了未成年母親……本來在八月中旬的預產期,因為我意外地絆了一跤而提前了!好在我閨女是個貼心的孩子,沒怎麼折騰她娘就以響亮的哭聲向那邊還在辦喜事的老爸宣布:爹,我來喝你的喜酒了!
采生嬤嬤把孩子包好,抱過來給我看,“福晉您瞧,小格格長得多俊啊!”
我勉力撐開眼皮瞅了一眼,新生兒大抵都是這樣兒,滿臉通紅,皺皺巴巴的,實在瞧不出俊不俊的,孩子也勉強睜開一隻眼睛往我這邊瞄了瞄,似乎也沒看出床上躺著這位和抱著她的那位有什麼不同,於是我們娘倆互用眼神打了個招呼之後便各自睡去,現下實在沒精神多說什麼,生孩子真是件體力活。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眼皮還是沉得緊,翻了個身繼續會周公。再次醒過來,就聽到了二更的梆子,我覺得口幹,想下地喝水,偏四肢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就叫了聲“柳兒”,聲音嘶啞得像蒼蠅在嗡嗡。
“來……”一隻手臂攬著我半坐起,一杯溫水湊到唇邊,“慢點兒喝。”
就著他的手猛咽了幾口,嗓子稍稍舒服了些,我又躺下去,拉起被子翻身朝裏,始終沒有看他,“回去吧,我要睡了。”
胤祥沒動,隻替我掖了掖被角,然後靜默不語。我也不說話,閉著眼睛卻已沒有了睡意,腦子裏亂哄哄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不是跟他鬧別扭,隻是一時不知如何麵對有了另一個女人的丈夫。說也奇怪,之前可以當富察氏不存在,現今卻不能對淺如視若無睹,畢竟我是晚了一步的那個人,他和她從小到大經曆的種種,讓我無法釋懷。
珠簾微動,翠柳輕柔的聲音帶著些許遲疑,“爺,福晉差人來請您過去,您看……”
“快去吧,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別讓新娘子久等了。”不等胤祥開口,我又催他離開,就算他在這兒坐到天亮又能如何,那個屋子總是要去的。
“蘭兒……我……”
“你既已娶了她,就應該好好對她,去吧……我很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眼睛酸脹得再也噙不住那滾燙的液體,我把頭埋進被子,任由胸口積蓄的複雜情緒噴薄而出,卻沒再發出一點聲音。
糾結了一夜,早上起來我頂著桃子似的兩隻眼睛跟翠柳打招呼:“早上好!柳兒,今天早上吃什麼?我餓了。”
翠柳微微紅了眼圈,卻是與我會心一笑,溫言道:“奴婢在小廚房給您熬了小米粥,拌了幾樣爽口小菜兒,現在給您端來?”
我點頭,“嗯,咱們一起吃。”
翠柳叫來小玉和琉璃侍候我洗漱,自己去了廚房,須臾小米粥、花卷兒、涼拌菜擺上來,四人圍桌而食。
那日撞見琉璃兀自流淚,我便又心軟了,打消了要把她派到別處的念頭,依舊留在身邊,相處時間久了,發現她不僅棋下得好,陳黃丹青也是一流,且性子沉靜,平日裏一起讀書寫字兒、切磋切磋棋藝倒替我解去不少寂寞。當日想把她調離左右,多少含著些害怕養虎為患的私心,現如今我害怕送入虎口的寶貝已經另投溫柔鄉,再不需要我的保護,我便也無謂再打些小兒女算盤。
大寶貝已經不屬於我了,所幸還有個小寶貝偎在我懷裏,全心全意地巴望著我的疼愛和溫暖,之前並不覺得,此時繈褓在懷,才真真感覺到這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連著心肝、牽著肺腑,看著女兒安睡的小臉兒,不禁有些想念母親,在家的時候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撒嬌、耍賴,“月光”的時候厚著臉皮“啃老”……不過一年多的時間,我卻已為人母,人生際遇真是神奇,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到現代去,到那時我會不會舍不得離開?
乳母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孩子,輕聲說:“福晉,奴才抱小格格去睡了。”
我點點頭,微笑著說:“張嬤,辛苦了,孩子多勞你費心,有什麼需要盡管跟我說。”
張嬤是我娘家的一個遠房親戚,不到三十歲,自己有四個子女,老幺還不到一周歲,因著家裏實在困難,才托了一層層的關係找到郎中府,想謀個差事,恰好當時阿哈占大人正在為他外孫招募乳母,看張氏為人老實、溫和,身體又好,就親自帶著她來見我。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父親,與我想象中滿官的樣子略有不同,有點像畫像中的鄭板橋,雖已年逾半百,卻是清臒幹練,與我說話時眉宇間盡是慈愛的神色。我是父親的老來女,除兩位哥哥外再無姊妹,母親身體一向不好,在我兩歲上便去世了,是以父親對我視若掌珠,從小便親自教導,所花心血甚至多於培養兩個兒子。而這個身體似乎真的保留了一些從前的記憶,父女相談甚歡,毫無陌生感。
“蘭兒啊,十三爺他……待你可好?”老人猶豫了半天,有些尷尬地問。
這本該是母女之間的私房話,現下卻要一位父親殷殷相詢……心中升騰一陣酸澀的溫暖,第一次感受到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胤祥,我還有疼愛我的父親,我要守護的除了愛人,還有無論何時都不離不棄的親人。
“阿瑪,胤祥待我很好,您不用擔心,倒是您,哥哥們都外放當差不在京城,身邊沒個妥當人照顧,真叫女兒放心不下。”
“嗬嗬,無須為我掛心,隻要你們過得好,阿瑪就放心了……”稍作停頓,看向我的目光忽然多了一抹難言的情緒,“當初你遴選至翊坤宮侍奉,五貝勒每次去請安都要與你對弈一局,嗬嗬,私下裏沒少跟我誇讚你的棋藝。說句大不敬的話,素日聽聞宜妃娘娘最難親近,可就連她也對你喜愛有加,甚至替五貝勒跟萬歲爺討過你,誰想世事難料,竟晚了德妃娘娘一步。”
隱約聽出父親言語間的惋惜之意,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那次胤祥提到他時說到一半就不自然地轉移了話題。
世事難料,人心比世事更難料。
我閉了閉眼睛,不再回憶當日的情景,眼前的情況已經夠讓我應接不暇了,那段往事,暫且讓它繼續沉埋吧,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很阿Q地安慰自己,然而鴕鳥把頭藏進沙子,卻感覺到沙礫滾燙,它知道不遠處有一座岩漿湧動的火山,隨時可能把它吞沒,但在此之前,它隻想躲起來,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問。
沒滋沒味的“月子特補大餐”吃了一個禮拜,晞兒輕微的小兒黃疸也退得幹幹淨淨了,粉嫩的小臉兒像多汁的水蜜桃,被別人抱著的時候烏溜溜的眼珠兒會轉動著尋找我的聲音。晞兒是個省事兒的孩子,乳母照顧得無微不至,基本上不用我操心,可是我的身體狀況卻讓周圍的人擔憂不已。因為奶水充沛,這個時代又沒有擠奶器,所以奶水淤積使得雙乳有些發炎,導致產後一直低燒不退,病歪歪的沒什麼精神。
“主子,還是知會爺一聲兒吧,好歹請個太醫來瞧瞧,您不能拿自己的身子跟爺慪氣不是?”翠柳苦口婆心地勸道。
我搖頭,不知道是否認前半句還是後半句。潛意識裏似乎希望病情延續下去,甚至加重才好,這樣他是不是就會心疼?是不是就會來看看我?目光不由得探向月亮門,珠簾之後看不到我期待的那道身影,整整七天,除了給晞兒取了這個名字以外,我再沒聽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原本該介懷的那個人就是我,他既不來,憑什麼要我巴巴地派人去請?這些事情不想還好,一想起來就煩躁得不行,如果有可能,真想出去走走,張家界、九寨溝、新馬泰、歐洲十國……哪怕去護城河邊看看水裏的田螺都行,再這樣憋屈下去,說不定哪天就得產後抑鬱症了。
“柳兒,去跟爺知會一聲兒……”一聽這話兒,翠柳差點兒一個箭步衝出去,我趕緊拉住她,“告訴他我要回娘家住幾天,明兒一早就走,去吧。”翠柳有些遲疑地看著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在我催促的目光下咽下了想說的話。
現在我不想聽任何勸慰,隻要能離開這方四合院兒,去哪兒都好。閉上眼睛,試圖清理混亂的思緒,卻是越想越亂,眼前疊影重重,揮之不散……直到“嘩”的一聲,月亮門上的珠簾被掀開,緊接著我被連人帶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那些淩亂不堪的畫麵才倏地消失,我所能真切感受到的,隻有緊貼著我的那顆心,強勁有力地躍動著。
“想回娘家住一陣子?”他問,聲線一如初見時那般低醇溫柔。
“嗯。”我酸著鼻子應道。
“不想見我?還是不想見她?”“她”?心照不宣的一個稱呼。
“是你們不想見我吧?”我負氣地說:“我想清靜清靜,正好也讓你們清靜清靜。”
他扳起我的肩,凝視著我,眸色沉沉,“這幾日還沒清靜夠嗎?還沒想明白?”見我愣愣地盯著他,忽而一笑,俯首攝住我的嘴唇,綿長而深邃地吻住我,仿佛彼此都對這一刻企盼多時,像是迷路在沙漠中的旅人見到綠洲一般,瘋狂地想把那潭清泓據為己有。
“蘭兒,這幾日你還沒想明白嗎?”雙唇分開,胤祥貼在我耳邊氣喘籲籲地說:“我想明白了,弱水三千,於我而言,唯有你是救命的那一瓢,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卻不能沒有你……蘭兒,別留我獨自一人。”
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我求不得一心一意對我的那顆心,卻放不下已輕鼾於他人枕畔的那個人,所有的苦都是自尋煩惱,萬法皆生,皆係緣份,偶然的相遇,驀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隻為眼光交彙的刹那。
本就是自己種下的苦種,自嚐苦果又能怪得了誰?
緊緊地環住他的腰,想把他刻入骨髓,從心內顫抖而出的話聽起來卻異常平靜,“嗯,我不會留你獨自一人。”
若求不得天長地久,這一瞬執手不放,也是幸福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帶著孩子準備回娘家,胤祥搖著我的袖子可憐巴巴地問:“還生氣啊?不是說好不走了嗎?”
我摸摸他光溜溜的腦門兒,語重心長地說:“原諒你是一回事兒,想出去散散心是另一回事兒,再說,該給嫡福晉行的奉茶禮不是還欠著呢嘛,你還怕我不回來?乖乖在家等著哈!”說完,忙著招呼翠柳先帶張嫂和晞兒上車,囑咐小玉把孩子用的東西打包帶齊,然後戴好抹額,帶著一幹人出發了。
馬車停在後門,繞開了正堂、大屋,我踩著馬劄剛要邁上車,突然被一把拽下來,跌進那個熟悉的懷抱,彎起的笑眼帶著一絲狡黠,“我和你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