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劇•;人間 第2章 黑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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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隱約記得,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家裏曾養過一隻黑色的小貓。
很小很小的一隻小奶貓,毛茸茸的,最可愛了。
他最喜歡將食物放在掌心,然後由小黑貓來舔,掌心癢癢的,總是使得他笑起來。
他沒有玩伴,這隻小貓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但後來,不知哪一天,發生了什麼事,小貓突然就失蹤了。
爺爺說貓總是這樣,誰給吃的就跟誰跑了,約莫是家裏沒什麼好吃的,所以去了別家罷。
他覺得小黑不會這樣,但是爺爺篤定的神情,讓他也說不上什麼反駁的話——爺爺最厲害了,懂得很多我不懂的事情。
然後,這隻名為小黑的貓,從此就被他放置在記憶中最不起眼的角落了。
一個人要長大,需要記憶很多事情,需要學習很多事情。
他跟爺爺居住在一個很小,很貧窮的村子。
母親在外打工時,跟一個外鄉人跑了不知所蹤,父親隻要聽到一點妻子的信就跟著尾隨而去,大多數時候找不到人,有時候找到了會爭吵,勒索,得了錢又是一場買醉鬧事,然後周而複始。
在他成長的記憶中,雙親就是這樣的兩個人。
村裏的孩子,大人都不喜歡他。
因為父親的惡劣無賴名聲,所以大人們連帶著厭惡那個男人的孩子,因為大人們的厭惡,小孩子也跟著討厭他。
無論他走到哪裏,伴隨著他的都是咒罵,石塊。
他隻有爺爺。
過年有肉的話,爺爺總是將肉讓給他吃,有時候飯不夠,爺爺自己啃土豆,給他吃米飯,有時候去集市時,還會給他帶冰糖回來吃。
爺爺經常會摸著他的頭,然後長長的歎息一聲。
他沒有去學校,因為沒錢念書,就算是義務製教育,也是要交各種各樣的費用,所以索性不去念了。
甚至,他覺得沒去念書更好,在村裏孩子們去學校的時間,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到處玩,不用擔心他們用石頭砸自己。
所以說,人類有時候真的強韌無比。
隻要給一口飯,小孩子也就這樣慢慢長大了。
雖然貧苦,雖然還有同齡人的欺辱,村裏大人們的厭惡,他還是一點點的長大了。
雖然沒去過學校,但爺爺識字,而且早年還讀過不少的書,於是閑暇下來,就跟他講書上的故事。
在他眼裏,爺爺真是無所不能,厲害無比。
但生老病死,那是自然規律,沒有誰能夠抗拒。
在他十五歲那年,爺爺終於還是倒下了,然後沒幾天,就闔上了眼,將他一個人留在這個冷漠的世上,隻留下一枚五分的硬幣。
半大孩子,能吃卻不能做。
將那枚五分的硬幣鑽了個孔,掛在脖際上,安排了爺爺的喪事後,他跟著村裏外出打工的人出去了,卻沒事可做。
眼見手上一點點微薄的安葬費已經所剩無幾,他一籌莫展。
看著街上,那些背著書包,穿著幹淨時髦衣服,互相追逐著歡笑著的同齡人,衣衫寒酸的他隻覺得羨慕。
在幫同鄉打了一架後,同鄉神秘地將他帶到一個燈紅酒綠,嘈雜喧鬧的地方。
那裏的男女穿著十分暴露,動作也非常大膽,燈光在頭頂上旋轉,讓人目不暇給又倉皇失措。
同鄉介紹他認識了那個左擁右抱,大腹便便的男人,說是這片的老大。
說見他走投無路了,才將他介紹給這位大人物。
說跟著老大混沒錯的,好煙好酒沒跑的。
他不需要好煙好酒,他隻要能安安心心地吃碗飯,不用擔心下頓的著落就好。
如果爺爺知道我跟這樣的人混在一起,隻怕要把我的腿打斷吧。
他一邊在心裏這樣想,一邊成為了那個男人手下的馬仔一名。
然後,接下來的二十年中,他忙碌,身不由己地度過了。
回神過來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徹底被染黑。
打架鬥毆是第一年的事情,其後替人坐了十幾年牢,殺人又坐了幾年,再出來後儼然成為核心人物,販毒走私全部都做了。
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
他坐在熱鬧的包廂內,身邊依偎著兩個豔麗暴露的女子,看著對麵那個點頭哈腰,看起來還有點稚嫩的少年人——據說,是下麵堂口新進的人,據說下手狠,不怕死。
旁邊那個一臉諂媚的仍然是自己的同鄉——他老了很多,但衣著還是較為光鮮的。
是啊,有誰不會老?
爺爺會老,我也是……
他垂下眼,沒有說什麼,隻是揮揮手,讓他們出去。
同鄉有點困惑,但什麼話也沒說,巴結曖昧地朝他笑一笑,讓他慢玩,領著那個少年人出去了。
其他手下也皆推脫有事,都出去了。
原本熱鬧的包廂頃刻間寂靜了下來。
身邊雖然被女人柔軟的身體依靠著,卻沒有絲毫的溫暖。
明明我現在做著的是最十惡不赦的事情,為什麼卻可以享受這些?
他在心裏問自己。
其實,他是知道答案的,但卻還是忍不住要問。
燈紅酒綠,溫香軟玉,擁起來卻還是一片冰涼。
比不上當年爺爺輕輕摸著自己頭的歎息,比不上寡淡飯團子送入嘴巴中的溫暖,比不上小黑舔著自己掌心的微癢。
他雙眼無神地看著天花板,身邊女子約莫曉得他心情不好沒興致,對視一眼,紛紛退出去。
我都知道的,小黑是被村裏那些孩子拿石頭砸死的,爺爺親手埋在屋前的菜園子裏。
我都知道的,爺爺不是勞累才摔倒的,而是被那個自稱是我父親的男人一掌推倒的。
我都知道的,那個叫我母親的女人昨天還托人來找我,想要我給點錢幫她跟那個男人的孩子修房子討媳婦兒。
我都知道的,那些女人們根本沒有采取什麼避孕措施,想籍由懷孕來獲得一大筆錢。
我都知道的,同鄉籍由介紹那些小孩子進入這裏來獲得上頭的嘉獎。
我都知道的,我現在做的事是最肮髒,最不可饒恕的事。
我都知道的,我身邊的人也都是最肮髒的,最汙黑的東西。
我都知道的,我早已經掉入泥潭中,誰也救不了我。
……他們都幸福了,那麼我呢?
憑什麼?
我現在做的又是為什麼?
我現在算是得到滿足了麼,我現在算是出人頭地了麼,我現在算是讓那些原本瞧不起我的人羨慕了麼?
“狗屁,狗屁!”他突然歇斯底裏地咆哮起來。
將桌子上東西全部掃落下來,順手操起桌子上的煙灰缸,鐵盤子一通亂砸。
全部壞了,全部壞了,跟我一樣就好,跟我一樣就好!
我厭惡這一切,厭惡我自己本身,厭惡我現在擁有的。
我希望能回到當年那個小村莊,再次成為那個貧窮卻幹淨單純的孩子。
憑什麼我要接受這一切我所不期望的改變,憑什麼就要是我!
滿心怨懟憤恨,他實在不知要如何發泄。
我現在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是活還是死,活得愉快與否,都已經沒人在乎了,滿手鮮血活到現在,為的是什麼?
他怒極,恨極。
還不如,就這樣死了的好!
就這樣死了,也沒什麼不好。
他從懷中拿出槍,拉開保險,對準那顆大好頭顱。
我才是最冷情的吧,活了這麼多年,居然沒有絲毫留戀的事物。
或者,我現在擁有的,根本就不是我所期望?
隨便吧。
他這樣想,手指決然地扣動扳指。
但,槍聲卻沒有響起。
他倒在地上,從微微敞開的衣領中,能看到那枚五分的硬幣現在散發著細細的黑氣,然後,那黑色的氣體緩緩擴散。
“……應汝之渴求,吾抵達此地。”蒼老的聲音響起。
黑煙化作一隻貓的形狀,它蹲坐在地上,洗個臉,然後緩步走到失去意識的男人跟前,低下頭,伸出同是黑色煙霧的舌,似乎是舔了舔。
那硬幣,化作銀灰色的粉末,落了一地。
隨著黑貓隱約的動作,能看到它周身飄渺的黑色煙霧在消失,身體漸漸凝成實體。
黑貓有著一雙綠色的眼睛。
舔了男人後,黑貓突然咧嘴:“主人,小黑救你出去。”蒼老的聲音正是由這隻貓口中發出。
它的表情詭異之極,如同笑一般。
如果男人仍清醒,隻怕一聽就知道這聲音是屬於記憶中爺爺的聲音。
隻是此刻聽來,隻覺陰森。
“有漏皆苦。就罷就罷。”黑貓說話間,身子飛速長大,隻用了一分鍾,不到二十厘米的小小黑貓已經變成了高約三米的怪獸。
黃褐色的獠牙長出了下唇,額頭上長出一支漆黑的單角,怒目齜牙,綠眼發出妖異的光芒。
黑色的皮毛在一瞬間變成了血紅,之餘四蹄為黑色,走動間,可見紅色粘稠的液體不斷從皮毛上滾落下來。
喘息間極為腥臭的氣息籠罩了這個包廂。
怪獸俯下頭,低首叼住男人的衣領拋於背上。
然後仰首咆哮起來。
聲音淒厲如同千萬人的慘呼。
“均為罪孽。”它口中發出隆隆的聲音,然後一低頭,角一挑,衝出門去。
守在門口的屬下,陪酒女,隻在頃刻間,均被怪獸挑落,撕裂。
在這個繁華迪廳中響徹的淒厲慘叫聲中,殘破的屍首,內髒肉塊四肢不斷被怪獸拋起,然後遵循地心引力落下,全部化作一片紅色粘稠的雨水。
男人失去意識的臉不斷被落下紅色的血液,肉塊洗浸,很快麵目全非,猶如惡鬼。
罪孽中,終於開出淒厲的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