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IAN是沒有報班——還沒等他決定好報不報，消息傳來：姥姥突然病危入院。
    所謂病危到這時候已經就是一個說法兒——老太太年紀太大了，身體機能早就退化，每天早上能睜開眼睛都值得紀念。
    送進醫院的時候老太太已經昏迷，不用去追問什麼人，單從進進出出的醫護人員臉上的表情，BRIAN就已經全明白了。
    事到臨頭，他顧不上再去考慮什麼別的，隻是以超乎尋常的冷靜安排保姆每天早上來晚上走，自己按著醫生的指示大氣不敢喘的盯著床頭那一台台的機器，不休不眠。
    不知是不是平時的精心保養在此刻發生了功效——熬了幾天，除了眼睛紅點兒胡茬長點兒，BRIAN的麵容竟然絲毫不見憔悴，靜靜坐在床邊的樣子就像一尊塑像。
    到了第四天夜裏，老太太終於慢慢睜開眼睛，看看旁邊的外孫，用眼神示意他幫忙把嘴上的呼吸器摘下來，她有話要說。BRIAN愣了一下，看著僅有微小照明的病房裏姥姥那明亮的眼睛，恍然間明白了什麼，趕緊照做，然後自己湊過去，
    “姥姥，我是小安，您哪兒難受？我去叫醫生來…”
    姥姥輕輕搖搖頭，
    “小安，熬不少日子了吧？你媽你舅他們呢？”
    “沒多久姥姥，我還沒來得及通知他們，您想見他們嗎？我這就去…”
    “不用。姥姥能看見我大外孫子就成了。人多了也沒用，亂。等我辦後事兒的時候，再通知他們不遲。”
    “姥姥您說什麼呢？”BRIAN焦急的握住老太太的手放在胸前，
    “您別胡思亂想的，咱在這兒待幾天就回去，然後我叫我媽我舅他們回來看您。您要嫌亂，我讓他們分著來…”
    姥姥伸出手，吃力的撫上他的臉，
    “不用，我這麼個老太太有什麼可看的？小鄭呢？沒跟你一起？”
    “哦，他跟導師上外地調研去了。您想見他嗎？我讓他馬上回來。”
    “不用，知道你們‘倆’沒事兒就成…”姥姥盯著BRIAN的眼睛，盯得他後脊梁冒汗，有些顫抖的，
    “姥姥，我不明白…”
    “你明白，姥姥也明白…”
    BRIAN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垂下眼皮，
    “我爸告訴您的？”
    “你爸才不會告訴我呢，是杜家那丫頭臨出國前跑我這兒來哭著說的…你別怨她，她也沒什麼壞心，就是想不開。”
    BRIAN抿抿嘴唇，
    “姥姥…對不起，我…”
    “沒什麼，開始姥姥也想不通，覺得好好一大小夥子。不過後來也想明白了，姥姥總是要走在你前麵的，日子是你自己的，得你自己過的舒心…”
    “姥姥…我真不是有意瞞您，我，我就是…”
    BRIAN說不下去了——戰戰兢兢的瞞得那麼辛苦、瞞了那麼久，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才是最傻的。
    “姥姥知道你怨你爸爸，怨他不理解你，其實你沒有為他想想，他再怎麼著也是你爸爸，虎毒不食子啊。其實這也不怪你怨他，誰讓咱家都是擰種呢？！”
    姥姥抓住BRIAN的手，慢慢的嘮叨著，
    “我認識你姥爺的時候還是大戶小姐，你姥爺當時就是個當兵的泥腿子，家裏人都不同意，說我跟著他上戰場，用不了多久就得當寡婦，你知道我當時怎麼說的嗎？”
    BRIAN靜靜看著興致高昂的姥姥，配合的搖搖頭，
    “我說，他要是死了我就再找個沒死的泥腿子改嫁，我就不信中國當兵的能死絕了！哈哈…那時候東奔西跑的，慢慢的你姥爺的官兒越做越大，戰友們的孩子都開始識字了，就我，仗著在家的時候學了點兒醫，就是不生——其實是怕孩子生下來跟著我們受苦。好容易等解放了，又趕上運動，大人都被關起來了，院子裏剩下的都是孩子。別人家是大的帶小的，就咱家，你媽和你舅都小，日子不好過…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吧，你舅舅後來一直不要孩子，隨他吧…”
    BRIAN黯然——雖然自己是家裏唯一的孩子，但小時候卻跟舅舅並不親近，原來根兒在這兒。
    “後來你媽認識了你爸，要結婚，你姥爺死活不同意——別人家的閨女都嫁老戰友的孩子，你爸沒爹沒媽的還是個外地戶口，後來還是我勸你姥爺，說咱們辛辛苦苦的折騰那麼些年，要還講究這些幹嘛啊？後來幫你爸調到了北京…你爸也不容易，我知道他不願意進這個家門，總覺得矮大家一頭，所以後來在工作上就特別努力…挺好的，總比那些就知道靠老子的強。”
    “…雖然那時候我小，但也知道您幫了我爸不少。”
    BRIAN實話實說。
    “是，剛開始我是什麼好事兒都想著他，後來…一是你姥爺走了，還有就是我發現，這個家越是幫他，他越是覺得抬不起頭來，索性就讓他自己去闖吧。你小時候，他們是顧不上你，不過作為女婿，把閨女交給他，我挺放心的。”
    BRIAN聽出來姥姥是在幫爸爸說話，盡管不以為然，也低眉順眼的聽著，
    “就這麼著，你舅還總覺得我偏心，隨他們，反正我一老太太也用不了什麼，國家給的錢足夠我花的。我是誰啊，戰爭年代從死人身上扒衣服穿的，有什麼看不開的？！院子裏有的是一輩子忙忙叨叨為兒女舍臉奔命的，養的孩子一個個眼高手低，所謂孝順，還不是貪老子那點兒關係？我不圖那個，我就圖死了之後有個真心難受的。”
    說著還輕輕握了握BRIAN的手，握得他一陣心酸，眼淚不可抑製的流了出來，
    “姥姥您別想這些，想多了不好，咱聊點兒別的成嗎？”
    “別價了，有些話今兒不說，姥姥怕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姥姥不會的，您先睡一會兒，咱明兒再說成嗎？…那什麼，我都困了，咱明兒慢慢兒聊…”BRIAN緊緊握住姥姥的手，眼淚一滴一滴打在床單上，苦苦哀求，
    “哭什麼？我這歲數，到哪兒都算是喜喪了。”姥姥笑笑，
    “姥姥知道你一直瞞著是怕氣著姥姥，過年的時候跟杜家丫頭在一塊兒也是哄姥姥開心，姥姥知道你孝順。有些人啊，沒緣分就是沒緣分，杜家丫頭其實不錯，就是她那老子實在是太精了，長了毛比猴兒都精，跟那種人結親家，也挺累。她上南邊兒找你的事兒姥姥知道，回來辦手續出國過來看我也是禮數，是姥姥非要問她的。你爸爸那邊兒…他在軍隊這麼些年什麼都見過了，是知道這路不好走，歸根結底，他也是護崽兒，舍不得看你你以後受苦啊！”
    老太太緩緩歎息，一口氣說了這麼半天的話，也有點累，稍微頓了頓又接著，
    “要我說，你跟你爸最像的地方就是那脾氣，死倔。前些日子我就在想啊，你說你爸跟我別扭了半輩子，圖什麼啊？趕明兒我走了，他想倔跟誰倔去？所以說他傻啊，小安，你倔就倔了，可千萬別隨你爸犯傻！”
    BRIAN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姥姥我不傻，您看我活得挺好的。”
    “你不好。你在這兒待得不好。姥姥不管你在外麵怎麼著，在姥姥這兒，你還是那沒心眼兒一根筋的孩子。你上大學那會兒鬧著出國你爸扣你，是怕你衝動。這麼些年過去了，你長大了，也分得清好歹自己能照顧自己了，走吧，出去看看，不成再回來，也比光憋在這兒跟自己較勁強。”
    “姥姥我不走，我陪著您，我搬回來住天天陪著您…”
    “傻孩子，姥姥是要走的人了，你守墳啊？早就想叫你走，又怕你在外麵兒學壞，不過現在好了，你身邊兒有小鄭了…那是好孩子，姥姥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不會走眼。你倆一起出去相互也有個照應，姥姥走也走得踏實…”
    BRIAN連哭都不敢再哭了，極力擯著呼吸聽著姥姥說的每一個字，生怕漏了什麼。又想伸手去按鈴，卻被姥姥輕輕搖頭阻攔了下來。
    老太太又喘息了一會兒，積攢了最後的力氣囑咐他，
    “我後事兒都辦完之前，別讓小鄭回來，我不講究那些…你明白嗎？”
    BRIAN被姥姥灼灼的眼神嚇得楞了一下，然後霎時間琢磨了過來，
    “姥姥我明白，我明白了…”
    “老家兒嘛，就是給個麵子…”姥姥的眼神緩和了，留戀的又看了看自己的外孫，然後緩緩收回視線，嘴角上揚閉上眼睛輕輕念叨著，
    “又要瞅見你姥爺咯，那臭脾氣老頭兒都等急了吧…”
    BRIAN輕輕按動了床頭的呼叫鈴，聽著醫護人員衝進來，慢慢的被擠出去，看著那些人檢查、把姥姥推到重症監護室，用盡一切儀器…他沒有眼淚，隻是覺得有種酸楚從自己的四肢百骸間彌漫出來，他竭力抗爭著那種酸楚，盡力讓自己的身子站得筆直。
    漫長的緊急搶救結束了，主治醫生帶著一臉的疲憊走了出來，低低的聲音說著慣用的措辭，
    “我們已經盡力了…”
    BRIAN輕輕點了點頭，然後伸出雙手跟裏麵出來的每一個人誠心誠意的握住，
    “謝謝，你們辛苦了，盡力了，謝謝你們…”
    被他挨個握手的人們全傻了——他們見過痛哭的、暈厥的、吵鬧的、麻木的、擺譜的、拒絕接受現實的…可從來沒見過像他這樣的——如果不是都認識這個守了幾天幾夜的人是病患的孫子，他們幾乎以為這是神經病。
    像醫護人員‘致謝’之後，BRIAN特別冷靜的通知了姥姥所在單位相關人員、通知了外地的父母、外國的舅舅舅媽，安慰了在他家工作多年的保姆、跟姥姥交情頗深的警衛員、家庭醫生、院子裏的老戰友（當然是還活著的那些），辦理了醫院接下來的所有相關手續…然後，獨自回到了姥姥家，躺在姥姥的床上，聞著床鋪上姥姥的氣味，強迫自己睡覺。
    ________
    寫到這裏思路都清晰了吧？之前總卡著自己寫，後來發現很累，索性放開了。
    歡迎留言、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