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寒雨晚來風 第十八回 扇影頻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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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已至,眾人隻聽到將軍府門外傳來馬匹嘶鳴、車轆響動的聲音,渾厚而不雜亂,猶如嚴整的軍隊行進,漸漸由遠及近。
眾人都道羅靖祭拜的隊伍回來了。
府裏的仆役也開始忙碌起來,一些人在將軍府四角鳴鑼燒香,一些人端著金盆跪在府門口焚化冥紙,前後門也炸開了素紙爆竹,各類蒸煮炸炒素食絡繹不絕地送到了各人案上。
一幹人伸長脖子往府門口看,不多時就看見一身素服的羅靖在幾名侍衛簇擁下昂首闊步走了進來,他臉上還留著未散盡的疲憊和哀慟,可以想見他在祭拜亡妻時有過怎樣一番情殤。
朱君然收了追問奚慕晡的念頭,起身從桌案後走出來扶住要跪拜的老將軍。
“老夫今日貪心,與夫人多聊了幾句便回來遲了,不知道皇上要來,真是怠慢,皇上恕罪……”
朱君然輕聲撫慰道:“大將軍不必多禮,朕先敬將軍一杯,還望將軍節哀。”
羅靖接過皇帝欽賜的酒,仰頭喝盡後哈哈大笑了兩聲,算是改換掉了祭祀歸來的悲切,散發出獨屬於羅靖的衝天豪氣。
皇帝拉他落了座,然後走回位上說了一聲“開宴”,眾臣紛紛舉杯祝禱。如此如此,一切皆數一等侯的製儀。
朱君然稍微動了兩樣小菜,大多時候都在與羅靖輕聲交談政事,偶爾看兩眼低頭苦吃、一言不發,甚至連表情都看不見的奚慕晡。就連梁燕湊頭和奚慕晡說話,奚慕晡都不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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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摸吃了半個時辰,絕大多數人也酒足飯飽了。
每個人桌上的飯碗菜碟陸陸續續地被撤下,最後擦幹淨桌子,端上了文房四寶。每桌一套,人人都知道舞文弄墨的重頭戲到了。
羅靖端著一杯酒站起身,豪氣幹雲地說道:“皇上、眾位大人,以及即將取得功名、或不屑功名的儒士,諸位今夜賞臉前來,老夫感激涕零。老夫是個武人,詩詞歌賦懂得不多,故而囑托了各位。現在筆墨紙硯已上,諸位心中若有,便寫上幾句,畫上兩筆;一時想不出也不必介懷,盡管跟著老夫喝酒賞梅便是。這一杯先代亡故拙荊謝過諸位心意!”
羅靖說完將酒飲盡,底下已經有幾人才思噴湧,說了一聲“有了”,便執起湖筆刷刷寫起來。
奚慕晡看了看眼前雪白的宣紙,又不動聲色環顧四周。
左丞相柯世昌頭疼沒到;右丞相馮平自來和羅靖不睦,所以也沒到。也就是說,天下最具文采的兩位文華殿大學士都不在。剩下的就到禦史中丞和六部尚書以及侍郎。而這些人現在全都像佛爺一樣泰然安坐,必然是開口就要一鳴驚人的。
奚慕晡知道,今日定然像去年一樣了。他不想出頭,也沒有出頭的資質,就等著別人發揮完後順嘴說兩句好聽話。
不!皇帝在這裏,他應該一句話都不說。
朱君然卻不打算放過他。
“奚慕晡,”朱君然的聲音並不大,“朕看你東張西望,想來已是成竹在胸了。”
“不不不……”
“有。有。有——”朱君然惡意拖長語調,“動筆吧,朕等著你的大作。”
奚慕晡為難地看著皇帝,朱君然微微地對他笑,笑容裏含著奚慕晡從沒見過的情緒,像是期待。
如此笑著的朱君然讓奚慕晡覺得陌生,卻沒像以往一樣生出未知的可怕。
他覺得自己吃錯藥了,不正常了。他竟覺得朱君然此刻像極了常芷言。
他提起了筆,無知無覺地在紙上寫下了第一個字,然後是第二個……
奚慕晡寫得很慢,其間有一些人寫好後呈遞給羅靖,由羅靖大聲吟誦了出來,不乏流放異彩的絕妙詞句。眾人皆是一邊喝酒,一邊聆聽,一邊書寫。庭中飄逸著酒香、梅香、墨香,整個氛圍清寧、舒適而自在。
奚慕晡放下筆時羅靖親自走到他案前接了他的紙頁,然後呈遞到朱君然眼前。
朱君然看了一遍,臉上竟慢慢現出異樣的神色,他對羅靖道:“我看這闕《浪淘沙》由小將軍來念頂合適。”
他漫不經心地說完,身旁的侍衛將紙張送到了小將軍羅剡麵前。
羅剡不作他想,站起身後用他在山洞裏那般柔婉的聲音沉緩地念了出來:
“黃雲卷雪塵,關草遍衰。
不恨西風添霜鬢,願請執守夫人城,解夢銷魂。
烽煙接亭皋,紅月笑傲。
心織金縷係羅扇,伴君同覽大漠好,今夕共老……”
念完後,庭中出現了片刻的寧靜,羅剡的吟詠為眾人展開了一幅動人而憂傷的畫卷。他們都看見了英雄策馬馳騁在荒涼的塞上漠北,而執扇美人站在城關樓頭遙遙眺望夫君。衰草、雪原、烽火、赤月,雖然金戈鐵馬、吹角連營、浴血沙場,幸而一回頭就有魂牽夢縈的“夫人城”,還有生生世世的相守。
可惜是再不能圓的鴛夢,此刻聽上去美好得叫人心生悲戚。也隻有失去過的人才知道這悼詞意味著什麼。
許多人都默然了。
奚慕晡看氣氛微冷,起身道:“才疏學淺,諸位見笑了。”
朱君然看著他道:“確實差強人意。隻有四字朕蠻喜歡。”
奚慕晡不關心他喜歡哪四字,他也一點也不想知道,因為他隱隱感覺出朱君然話裏有話。這時,災星康無儲卻問了出來:“敢問陛下是哪四字。”
朱君然笑道:“心——係——羅——扇!”
“噗!”
眾人完全沒有想到,工部尚書趙牧棟和禦史中丞梁燕竟然在聽到這四字時一齊將剛喝進嘴裏的酒全數噴了出來!
好生氣派的滿天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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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牧棟是仁宗十七年中的狀元,現在剛到四十歲,但也算得上兩朝老臣。雖然他從不多話,但他對天朝許多秘史都是了若指掌的。
而梁燕乃上一任禦史中丞的嫡長子,他爺爺和他父親也都是在禦史中丞位上殉國的。梁氏是真正的禦史世家,一直倍受皇室眷顧。梁燕父親遇害那一日他就擔下了他爹的重任,如今不過二十七歲,卻也一點不遜色於祖父和父親。當然,他自然也能從長輩嘴裏聽到許多不為人知的宮廷秘史。
比如,他和趙牧棟都知道這小將軍大名叫做羅剡,取義“銳利”。而這剡字恰也有“扇”音,羅剡的乳名也正是“羅扇”,這是他娘魚氏取的名。但這“扇”卻絕非指揮千軍萬馬的白羽扇,也不是常伴英雄劍的君子扇,而是“美人並來遮麵”的團扇,是“庭心月午撲流螢”的輕羅小扇。
“怎麼取這麼個嬌滴滴的乳名?那是怪我忘記避諱了?”奚慕晡低聲問趙牧棟。
趙牧棟難堪地擦拭著從自己嘴裏噴出來,噴了一桌子的美酒,搖著頭隻歎氣不說話了,楚闌跪坐在後側麵實在忍不住,附到奚慕晡耳邊道:“公子,我剛才就想告訴你,那小將軍是……是女的呀!”
奚慕晡這回徹底呆住了,難怪他會覺得羅剡身上的氣息不對頭,但他此刻愣住不僅僅因為知道羅剡是女子,而是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抬頭看向皇帝。
朱君然正低頭看著他的詞,臉上高深的表情讓奚慕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奚慕晡有些無望地轉頭看對麵的羅剡,也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皇帝特意點出的那四個字,羅剡此時臉上竟現出了女兒之態,雖然是男子打扮,卻別有一番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