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來寒雨晚來風 第十七回 彼處山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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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鼎興酒樓所在的東華街往西行三百步便是國子監後門,過國子監太學門向南轉兩條街就到雲騎橋,下了雲騎橋便是赫赫有名的將軍府。
遠遠一看,隻見六十六分長,三十三分闊的朱漆金釘大門敞開著,門上嵌著兩隻盆大如許的豹頭銅門環,門前蹲著兩尊昂頭踩珠、威武非常的石獅,府門上方匾書金漆“敕賜鎮遠侯天翼大將軍府”一十一字,門階上站著兩列手執長戟的衛士,皆是不怒而威、英姿颯颯之輩。
奚慕晡到將軍府的時辰有點早,羅靖去家廟祭拜尚未歸來。奚慕晡閑著無事便陪著將軍府的老管家站在門口迎接陸陸續續到來的人,老管家對此深感不安,但多番推辭後奚慕晡依舊笑意柔柔,渾不在意。
漸漸地天色暗沉了下來,到達的人也越來越多,奚慕晡代主迎客忙得不亦樂乎,康無儲和梁燕來了也陪著他站在門口聊天,三人正相談甚歡,奚慕晡卻一瞥眼看見了從雲騎橋上走下來幾個人。
打頭的那個披著藍翎絨麾,長長的肩發被冬風撩得不住翻飛,挺拔身姿俊逸非凡,他後麵跟著四個佩戴腰刀的人,一看就是宮裏的氣勢。
“哦,是皇上……我出門前算到他會來,還真來了。”康無儲無心地嘀咕出這一句,奚慕晡卻恨恨地跺了跺腳,“你怎麼不早說他要來!!早說我早走了!”
“很明顯你現在是走不成了,難道皇上屬貓的?”梁燕笑問。
奚慕晡沒空理他倆,他急匆匆地返身進了將軍府,混進了前庭龐大而熱鬧人潮中。
過了一會兒,府門口有人唱誦“皇上駕到”,院子裏一幹人全都跪地叩拜。
沒有人會想到朱君然會來,平身之後,眾人恭敬又熱忱地將他迎進院子,奚慕晡絲毫不想去巴結便縮在人後,“興致盎然”地陪著一堆同樣“高風亮節”的翰林學士談論普陀山上月新發現的摩崖石刻。
他自以為裝得像模像樣,卻不知朱君然進門時一眼就盯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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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君然坐在高位上,耳朵聽著身邊的大臣說事,眼睛卻一直追著奚慕晡的身影。
他看見奚慕晡緩步在擁擠的人群中走動,不時向周身的同僚款款行禮,拜了一圈後走到最外圍的一群人中,很有分寸地與人談笑,笑到高興處臉頰上居然現出了朱君然以前從沒發現的兩個淺淺的梨渦,配著彎彎的眉眼、活絡明澈的眼神和一張一合的紅潤嘴唇,整張臉簡直像是一杯醉人的甜酒。
外套的雪白短絨披風包著奚慕晡纖長的身子,隻在不經意抬手比劃什麼時會露出內裏湛青長衫的廣袖。微風一來,袖子兜風充盈,仿佛臨風將舞的仙人。
再往上些便見烏亮頭發在院中高高低低的燈籠光照下反射著一層寶藍色螢光,每一縷頭發都一如既往、一絲不苟地梳攏在頭頂挽了高髻,發髻上端正地插著一根細細的瑩白色玉簪,與之相輝映的是那一段叫人浮想聯翩的頎長雪頸。
朱君然的耳朵已經聽不見其他聲音了,他正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懷淹沒。
“有感於奚大人德行內斂、自立節操和惜孤憐貧的大善與大智,不知不覺就生出了仰慕之情”——他忽然想起了宇文信那晚一字一淚說出的話語,這讓他的心開始不受控製的浮沉。
他一直是蔑視、甚至是厭惡奚慕晡的,他看不起奚慕晡的懦弱、奸猾以及那副散開頭發便如男/娼般妖媚的模樣,但此刻,他卻隱隱看見了奚慕晡佇立在風中展現的美麗與智慧,以及一種無所爭執的仁愛。
他的思緒隨著奚慕晡一顰一笑起伏著,一時沸騰一時涼薄,慢慢地竟有一絲渴望不疾不徐地升騰起來——想讓奚慕晡如初雪那一晚,為他添一件蓑衣,並心無城府地仰起頭來對他展露笑顏,極盡世間的溫柔與寬宏。
這個念頭像一隻手,緊緊扼住了朱君然的脖子,強烈得讓他心裏發疼、坐立難安。已經沒有貼切的語言可以形容,除了將奚慕晡叫到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緩解這份陌生卻真切的懷念所形成的執著。
朱君然深深吸了口氣收回神思,轉過頭平靜地對身旁的一個侍衛說道:“喚奚慕晡近前來說話,朕有事問他……”
等侍衛領命後,朱君然再次將視線轉回庭院裏,卻已經找不見奚慕晡的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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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慕晡雖然混在人窩裏卻一直不自在,打皇帝走進將軍府後,他沒敢往皇帝所在的方向看一眼,卻始終如芒在背,就像被巨獸盯住一樣,他知道那巨獸也隻等他一不注意就從身後撲上來撕碎他……
哪知他正神神叨叨地胡想,楚闌卻從他身後的茂密的常青灌木裏探出頭來,突出的一個腦袋將他嚇了一大跳。
楚闌卻沒給他叫魂兒的時間,拉了他一隻手,將他從人群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拽進了一個僻靜的假山山洞裏。
奚慕晡樂得擺脫那股叫他脊背陣陣發毛的盯視,安心地讓楚闌拉著他往黑暗裏走,他知道楚闌一定發現了有意思的、而且沒有危險的好去處。
但他沒走幾步就感覺到山洞越來越深,而迎麵撲來的空氣竟帶著北國不應該有的溫暖,身處的山洞隧道曲來拐去也越鑽越寬闊,就像進入了幽深地宮一樣。慢慢地,他甚至看見前方透出點點光亮,耳朵也聽見了一股潺潺的水流聲,似乎在不遠處就有那傳說中的“水月洞天”。
他連忙停住了腳步。
“闌,別去。……將軍府有如此秘境,咱們不要惹禍。”
他要轉身,楚闌卻倔強地抓著他的手,他直視進楚闌的眼睛,卻從裏麵看見了濃濃的思念和一股久違的、深切的憂傷鄉情。
他暗暗怔住。
楚闌艱難地開了口,壓抑的低沉聲音裏摻著強忍淚水的苦味——
“公子……你難道……沒聞見花香麼……”
奚慕晡現在聞見了,一股暖風帶來了一陣熟悉又遙遠得恍若隔世的淡淡花香,輕悠悠地將他卷在其中,讓他不由自主循著香氣快步朝洞府深處走去。
轉過一個窄窄的彎,即使奚慕晡心裏早有準備,還是被眼前突然現出的景象驚呆了——
開闊的腹地竟是一方遼闊的紅土地,四麵的石壁上嵌著上百隻小巧的白玉碗,碗裏盛著清亮的火油。油上的一點點火光將洞中景色照得迷離夢幻,照著洞口左側那條一丈寬、一丈深、不知從何處引來、也不知要流向何處的清澈地河;照著幾條曲折交錯的、將人造與自然結合得完美亦精致的石頭小徑;更照著那一片數不清的、婆娑搖曳、無聲開放的花朵兒——
淺粉的“早桃”;火紅的“紅瑪瑙”;筆直挺立的“恨天高”;還有初展橘色羽翅的“金翅蝶”;以及許許多多奚慕晡已經想不起名字的品類。那一瓣瓣似玉如琢、一葉葉帶露垂珠,一朵朵焰紫燃紅。
或盛於牡丹,或秀如芙蓉;或高抬著花盞傲嘯天穹,或低垂嬌蕊雅淡含羞,罕世的珍絕繁品已盡在其中,真正是萬朵錦雲、滿目霞帔……
全是山茶呀!
全是山茶……雖然長在洞府裏,卻能開放到如斯燦爛的境地,更難能可貴的是竟然沒有失掉山茶灑脫自由、清潔純摯、倔強靈動的天性啊。
奚慕晡已經忘情地穿梭在花徑間,全身心地沒入爛漫花海,他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在他的身體裏不住奔突著,最後大力從他眼眶中湧出,在雙目的灼痛中悄然化作了兩行炙熱的淚水,盈盈淚光裏,他看見了一身白衣的沐之軒最後一次在漫山遍野的茶花中歡歌起舞的樣子。
“高幹綠甲攢天樹,大朵細蕊壓軟枝。
花氣文德貞心鬱,含章弄影教相思……”
情不自禁吟誦出年少時與沐之軒同寫的詩句,背後卻傳來一聲悵悵地輕歎,奚慕晡以為是楚闌,拭去臉上的淚水笑著轉過身來想安慰楚闌,一轉身卻微微愣住了。
歎氣之人並非楚闌,而是一位不知何時到來的陌生男子。男子身形修長,麵相俊美,穿著素白的長衫,右手握著一柄銀鞘寶劍,他慢慢走到奚慕晡麵前,對奚慕晡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英氣的臉蛋頓時多了三分微妙的柔和。
奚慕晡打量他,有似曾相識之感。
他對男子並沒生出警惕,一絲絲都沒有。他知道世上的確有這樣的人,他們具有天生的魔力,隻需一個笑容就可以代表他們所有深藏的親切以及無害,就像常芷言一樣。
眼前的男子亦是如此。
二人默默凝望,隻有暖風穿花而過,帶著枝葉沙沙輕響。
片刻後,男子打破了沉默:“公子方才所道‘貞心鬱鬱,教客相思’實在妙。在下已經許多年沒遇到過識得山茶十德之人了。”
他的聲音柔婉,和身上的劍氣相得益彰。
奚慕晡慢慢將眼睛轉開,重新注視著那片花兒,嘴裏說的話就像自言自語:“我本以為隻有四季如春的雲嶺才能在大寒時節看見如此盛放的景色……想來將軍府是塊福地……其實,這北國是當真地冷了,若這洞裏沒有滇南特有的紅色瘦土和翻活洞內花氣的清澈水流、以及火油熨成的和風,這花兒就算是結了上等的骨朵兒,也是不敢開放的;就算人事催放,也隻會急急凋落。辣手摧花之事可太多了……這人哪,有時候比外麵的寒冬更無情、更殘酷……”
男子靜靜地看著奚慕晡的側臉,隻覺得奚慕晡眼瞳幽黑得甚是淒然,想起剛才奚慕晡舉袖拭淚的背影,他忽然領悟到話語中憑吊的哀切。
“公子莫非想到了亡妻?”
奚慕晡聽到“亡妻”二字猛然回神,心想這人是誰!怎麼知道他有妻子?
“是花兒太美,讓公子見笑了。時辰不早,我等先行一步。”奚慕晡說完,匆匆離開。
跟隨在奚慕晡身後的楚闌在與那男子擦肩而過的時候心裏忽然騰起一陣莫名的詫異,他不知道自己在詫異什麼,隻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他神思恍惚地跟著奚慕晡快步走出山洞,冷風迎麵吹來讓他的腦袋瞬間清明。在穿過茂密的灌木時,他停住腳步想跟奚慕晡說自己剛才發現的事,奚慕晡卻忽然從袖子裏摸出了一枝花兒塞到他手裏。
楚闌的嘴巴都快合不上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手裏的花兒,半天結結巴巴道:“這這這!這是九心十八瓣哪!你你你、你居然……”
奚慕晡捂住他的嘴巴,“小聲點兒,你要不喜歡就還我!”
楚闌哪肯,連忙將花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