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一個月以後。
    我租這間房子的原因隻有一個：它座落在半山腰，望出去，就是茫茫大海，每天，可以聽見海浪的聲音。
    這是一個富人區，滿山坡星羅著一座座歐式風格的小別墅，環境優雅，還有我需要的寧靜安祥。
    我租了半年，半年後，也許我就離開，到時，再去哪，我現在還不知道。
    我不工作。每天，太陽出來我醒，日頭落了我睡。
    我的鄰居是一家老外，是附近一所大學裏的外教，英國人，叫Dean，帶著老婆和兩個孩子。因為他其中的一個孩子猴子一樣鑽過我的大門，過來我的院子裏聽我談吉它，我和他們一家便相識了。我們很快決定，由男主人教我英文，由我教他的大兒子叫Alvin的彈吉它。每天晚上，要麼在我家，要麼在他們家，我們在一起度過愉快的三四個小時。
    九歲的Alvin是個小小的愛國者和愛家鄉者，他說他來自Liverpool，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家鄉，因為他們那裏出了全世界最最偉大的theBeatles；還問我知不知道Shakespeare，他說那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家——“最偉大”仿佛是小家夥會用的唯一一個形容詞。小家夥充滿熱情活力，從不肯老實下來一分鍾，幾次弄斷我的琴弦。還說他不想待在中國，他想回家。我告訴他，我也想回家。小家夥問我的家鄉在哪裏，我說在好遠的地方，遠到我回不去。小家夥聽不懂我的話，眨巴著大大的美麗的藍眼睛，問我我的家鄉都有些什麼，好不好。我幾乎想哭，卻不能在小孩子麵前流淚。
    我的英文進步的速度不可思議，跟他們日常對話已經沒有什麼大問題了。而那猴子一樣多動的Alvin，他的吉它也學會了一點兒，當他把一首雖簡單但彈得很完整的曲子獻給他的父母和妹妹時，他們一家子都高興的擁抱了我。
    Dean曾問我的職業，我說我家裏是有錢人，不用工作。Dean說，金錢不是工作的唯一目的。也許吧，可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工作，我隻想待著。
    每天伴著我的是酒和歌，跟快樂沒有任何關係的酒和歌。
    坐在院子裏的休閑布椅上，望著眼前的茫茫大海，心裏常常什麼都沒有了：沒有思念，沒有憂傷，沒有厭惡，連自己都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是誰，經過些什麼，現在在幹什麼，明天又要去哪裏……
    當初，陸老爺子說：十年，十年之後他就不再幹涉我和陸誌宇。如果，那時我們仍然相愛，我們就可以在一起。當時，我答應得多痛快，因為陸老爺子說要送我走時我第一個感覺就是我終於重獲了自由，十年或是多少年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我從沒想過我會再回去；甚至，連陸老爺子做為附加條件要我在十年之內不能被陸誌宇找到或主動出現在他的麵前我也毫不假思索的答應了；那時，我想到的隻是自由，女人，孩子，家庭。
    離開的第三天晚上，我流浪到了那個城市，急不可待的找了一隻雞，進到了她的身體裏，交出了我作為男人真正的“第一次”。就在那一晚，我發現我已經開始思念陸誌宇。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思念越來越深，越來越重，在我心裏積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讓我饑|渴著，焦燥著，火燒似的，拚命的和不同的女人做|愛也無法讓這些感覺得到緩解。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愛上了陸誌宇。
    真像是一場上帝構思出來的並不高明的惡作劇。
    現在，離開陸誌宇已經差不多整整三年了，我的思念，竟然還沒有停止。在夢裏，我不止一次看見陸誌宇獨自一個人在黑暗裏哭，仿佛一個受了大人欺負的小孩兒，滿臉的委屈，哭得那樣傷心……我醒來時，常常也是淚流滿麵……心，被人狠命撞擊似的痛……
    隻一個不變的想法每天每天拚命的折磨我：為什麼在一起時我不和他好好相愛……愛那個中了邪般愛我的陸誌宇……
    晚了，來不及了。十年，我看不見十年之後的情形，到時，我是誰？他是誰？
    在一個天邊飛著晚霞的傍晚，Dean忽然問了我一句話，嚇了我一跳。他說，可不可以帶你的另一半來一起參加他女兒的生日聚會？他居然用了significant–other這個詞。
    我不知道他是出於小心或是猜測或是肯定或是禮貌，反正我沒做任何解釋。我隻是笑著告訴他，我沒有另一半。Dean笑著說，這就是你不快樂的理由嗎？我笑著說，那是我的隱私。Dean說他從不窺探別人的隱私，他說我需要人的陪伴，孤獨不是人理想的生活狀態。我說孤獨是心境，他說孤獨是self-inflicted，你可以不那麼做，隻要你願意。
    也許吧。
    我不再想著跟女人結婚。雖然我很想有個家，有個愛人，有個孩子，可這都跟女人無關。這些我曾經那樣的想要，可現在，我確定，我要的幸福已經跟這些無關。
    也許該努力嚐試遺忘，嚐試另外一種生活，隻要我願意。
    也許，我該再找個工作。
    日子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可我內心的焦燥卻是與日俱增。眼前仿佛懸著一張黑色的，沉重的，讓人壓抑的黑色布簾，它遮擋了我的視線，將我隔絕纏縛，讓我煩燥不安；我憎恨他，討厭他，不可抑製的要將這黑布狠狠撕碎！可我卻無從下手……剩的，仍隻是沉重的讓人無法喘息的黑。
    連思念也在這無窮無盡的悄無聲息的黑裏慢慢腐朽出讓人厭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