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這都是什麼啊！
    墨楓遏製不住地顫抖。
    血色彌漫了天地，慘叫聲不絕於耳。
    他們是什麼，呲著滴血的獠牙，嘴開到兩頰最邊緣，猩紅的長舌舔舐著還在跳動的心髒。是夜叉麼？是來自十八層地獄的夜叉麼？渾身披滿漆黑硬鱗，手中拿著白骨磨成的尖刺，鮮血早已浸染到白骨深處。額頭額頭是彎曲的尖角，眼睛裏沒有瞳仁，隻有血紅的光，獰笑著刺穿一顆顆驚慌的心髒，砍掉一個個哭叫的頭顱。
    滿地的夜明珠被血泊淹沒，散發出朦朧妖豔的紅光，他們進行著一場狂歡的午夜。骨刺把一個個哭叫的鮫人釘在暗礁之上，利刃剖開光潔的胸腔肚囊，紮出心髒，噴濺出的鮮血讓他們更加瘋狂。他們撕扯著內髒，將瀝血的肚腸拉出掛在珊瑚之上。鬼鯊遊弋在四周，啃噬著殘碎的肢體，骨肉碎末隨著暗湧飄散。
    這是哪兒？這是哪兒？墨楓雙眼迸出血絲，咬著牙抱著頭，額上青筋暴起。
    他想閉上眼，可是他控製不住自己，控製不住自己去看、去聽。
    他看見一個鮫人女子，骨刺刺穿了她的肩頭，釘入暗礁之中。可是她沒有絲毫哭泣叫喊。她冷笑地看著這群魔鬼施加給她的一切，看著他們砍掉她的雙足，剁掉她的雙手，甚至看著他們一片一片地割著自己的肉。她痛入骨髓，可是她不能閉眼，她要看著，看著她和她的族人所遭受的一切慘絕人寰的淩辱，她要仇恨在眼睛裏積聚。她的眼眸是極深極深的藍色，發著駭人心魄的光，絲絲的鮮血自她的眼角湧出來，比那群魔鬼還要令人驚懼。
    魔鬼們看見了她的眼睛，他們驚嚇得退開，片刻之後又獰笑著衝上來瘋狂地用骨刺紮向她的身體，直到千瘡百孔，再也流不出一滴血。
    墨楓驚愕地看著，他看見了女子頸側一處火紅的標記，不是鮮血，是一片楓葉，深秋裏紅似烈火的楓葉，那是楓葉山莊的標記！
    母親！母親！那是他的母親！
    他痛苦地抱頭，極度的憤怒與仇恨讓他爆發出野獸一般的喘息。他眼中淌出了血，他的齒縫綻出了血，他腦中都是鮮血！被父親的血染紅的汪洋，被母親的血滲透的暗礁，被秋柔的血浸洗的楓葉山莊！他要複仇，他要複仇，他要他們全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阿楓哥！冷靜點！”一個聲音顫抖著衝過來，嬌小的身軀緊緊抱住他的頭，蒙住他的眼睛，“不要看，不要看……”
    然而墨楓毫不理會，一把把她甩開，反手拔劍亂舞。淩亂的氣息使海水不斷灌入他的胸腔，可他毫不在意，癲狂至極。
    “殺了我！”熟悉的聲音忽然在他耳旁響起。
    “殺了我，便能救你自己！”
    鋪天蓋地的血紅瞬間褪去，他看見了她——藍衣女子，伏在那塊殘破的舢板上，隨著狂風大浪猛烈顛簸。
    不再是和煦的夕陽，不再是寧靜的海洋，風暴已至，天地一片混沌狂亂。閃電此起彼伏，驚雷一聲接著一聲，狂濤巨浪如同凶猛的惡獸咆哮不已。天地之間隻有藍衣女子在磅礴大雨中瑟瑟發抖。
    “殺了我。”她眼中透著驚惶。
    “殺了我。”她的語氣滿是哀求。
    “殺了我，便能為你父母報仇，為秋柔報仇！”
    他雙眼通紅，喘息地看著她。
    “殺了我！”她對著自己的胳膊狠狠咬下去，昏暗天地間，一點血色瞬間彌漫開來。
    又是遮蔽天地的血紅，他狂吼一聲，舉劍狂劈下去！
    “姐姐，姐姐！”淒厲的哭喊同時響徹天地。
    龐大的黑影隨著一聲狂嘯升騰而起，刹那間撕裂滿目的血紅，將狂舞的魔鬼夜叉盡皆絞碎。
    幽暗。冰冷。他怔怔地看著掌心被墨飲劍切成兩半的凝碧珠，頭疼欲裂。數不清的畫麵湧入他的腦海，許多破碎的記憶完整起來。比如秋柔的死，比如父親的死，比如第一次硬闖浮土慌亂中吞下一顆珠子，而第二次獨闖浮土，在生死之際吐出一顆珠子。比如無數個寂靜夜裏自己不為人知的那些仇恨、刻薄、懦弱。
    記憶完整起來了，可有種巨大的失落降臨到他身上。他感覺自己心裏自此缺了一塊重要的地方。
    一聲震人心魄的長嘯驚醒了他。他抬眼，隻見一條亦真亦幻的墨色巨龍繞著浮土翻騰，而周圍，一頭頭鬼鯊飄散著鮮血緩緩下沉。
    “黑蛟啊！姐姐，姐姐，為什麼……”阿嬌在一旁看著墨楓掌心破碎的凝碧珠，嘶聲哭泣。
    “黑蛟？”墨楓問，這不是他劍上的刻紋麼？話一出口，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可以在水裏說話。低頭，果見一層近乎透明的鮫皮包裹住了自己的雙腿。
    我竟然也變成鮫人了麼？嗬，父親，如果您泉下有知，不知是喜呢，還是悲？
    “黑蛟是鮫之國先祖收服的惡獸啊，隻要用凝血供奉它，它便能守護鮫之國不受外敵侵犯。姐姐便是用自己的凝血，召喚它出來救我們啊！”
    “不受外敵侵犯？那剛才那些……”墨楓咬牙。
    “那是黑鱗鮫人，是邪惡的鮫人啊，是海神厭惡的孩子，心裏完全容不下一點善良。隻有我們無鱗鮫人完全秉承了善良的本性，卻也因此容不下哪怕是一丁點的惡。可是海裏哪裏沒有惡呢？於是我們都把看到的惡念惡行積聚在眼睛裏，以免玷汙了海神賜予的善良的心。見過的邪惡多一分，眼睛的顏色便深一分，自從黑鱗鮫人侵占鮫之國以來，幸存的同族的眼睛都深得跟黑色一樣了。而凝血，就是我們眼球中心的那一滴血，眼瞳顏色越深，凝血的顏色也越暗。”
    阿嬌絮絮說著，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回憶：“黑鱗鮫人入侵後，族人到處都找不到封印黑蛟符文，隻能一天天被屠殺。然後希泠姑姑，也就是你母親，回來了。她是鮫之國淪陷後第一個逃出去的人，在她之後大家都想著逃出鮫之國，可是都沒有成功。在同族們都很絕望的時候，希泠姑姑竟然回到了鮫之國，並帶領著大家反抗黑鱗鮫人。可是我們沒有堅硬的鱗甲，沒有鋒利的骨刺，沒有強壯的體格，根本鬥不過黑鱗鮫人啊。希泠姑姑最後犧牲了，殘存的同族們也失去了鬥誌。於是姐姐就計劃著帶著我逃走，和希泠姑姑一樣逃上岸，變成人類生活。”
    “姐姐很聰明的，她趁每天正午黑鱗鮫人休息的時候，偷偷去收集貝殼，帶回我們找到的珊瑚洞裏，一個個磨成尖銳的三角狀，再用黑藻染成黑色。把這些貝殼粘在身上，再用寬大的海帶包住頭發，把臉塗成黑色，一眼看去簡直跟黑鱗鮫人一模一樣。我們就靠這個跑出了鬼鯊圈。可在最後我尾鰭上的貝殼竟然掉了，鬼鯊馬上就追了上來，把我和姐姐困在浮土上。”
    “我好怕啊，好害怕又回到那樣恐怖的地方去。我躲在姐姐後麵，看著鬼鯊慢慢逼近，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讓我更害怕了，拚命叫自己不要去想，不能這麼做。可是越這樣越要去想，越控製不住自己。於是我用珊瑚枝磨成的小刀劃傷了姐姐的背，趁她驚訝的時候，用小刀……用它……”
    阿嬌顫抖著嘴唇，睜大了眼睛，卻不知望向何方：“用它把姐姐的眼睛……眼睛給挖了出來……我聽說鮫人眼睛裏麵的凝血是海洋裏最邪惡的東西，連黑鱗鮫人見了都要懼怕。所以我想……我想……”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姐姐那時的表情，她空蕩蕩的眼窟窿對著我，但那種驚愕任誰都能感覺得到。我馬上就後悔了，害怕了……我拚命地往上遊，不敢回頭，不敢看姐姐痛苦的表情。可我明明記得，那幾頭鬼鯊逼近的時候，姐姐拚命攔著它們，沒有後退一步……她以為我仍然躲在她後麵……”
    阿嬌說到這兒微微笑了一下，卻馬上被凶猛的嗚咽所替代。
    稍稍平靜下來，阿嬌問：“這封印黑蛟的符文，你是怎麼得到的？”
    “父親交給我的，他說，為了此物，他將負疚一生。”墨楓頓了頓，眸色黯淡，“但我現在才知道，母親，為了父親，背叛了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