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部 第二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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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有一雙明澈褐瞳的少年,命運始於黑暗和卑微。請記住他的名字--賀蘭。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記憶吧,這樣也好,雖然從那天起,他和母親一齊被剝奪了“赫連”這個堂皇的姓氏。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是為生存而奔波疲累的鼠輩。小沁水巷,長安最貧苦,最肮髒,最混亂的蛇鼠之窩。
    天空被晾衣的舊竹竿和破瓦爛磚堆成的牆切割成小塊,地麵縱橫著坑窪不平的羊腸小道,他就在這樣一方天地裏慢慢長大。
    賀蘭的家是土牆瓦屋,有籬笆圍起窄窄的院子,院門常年敞開,因為不必擔心家禽會走失,偶爾會有別家的雞鴨呆頭呆腦地鑽進來,但總會被母親捉了送回去。
    可以想象那種塵土飛揚的場麵,細骨伶仃的賀蘭幫著母親逮雞逮鴨,最後滿頭大汗地在角隅堵截住,母親學著村婦的樣子擰著家禽的兩隻肉翅,喘著氣道,“賀蘭,不是咱們的東西,咱們不能貪。”
    家雖然破舊,但好歹能擋風擋雨,可賀蘭不得不在某些時候避出去,那是有“生意”上門的時候。
    他沿著巷子不停地走,但腳步聲不能太大,最好還要貼著牆根,這樣可以躲過一些碎言惡語,這裏的人們,不太懂什麼叫同情和體諒,那些美好的品質在貧窮的壓榨下所剩無幾。
    回去的時候,會看到母親潮紅的臉頰和泛白的唇,他垂著眼,等母親平穩了氣息,用粗糙紅腫的手遞過一串銅錢,喚他去街角的饅頭鋪買兩個饅頭。
    據說母親曾是豔冠群芳的歌妓,一曲清歌能換來堆積如山的布帛和銀錢,而那些為她一擲千金的貴公子們,再遇上如今這個麵上布滿火灼疤痕的女人,隻會丟來嫌惡的眼神吧。
    這樣的日子,賀蘭習慣了倒沒什麼不能忍受,但家裏總有斷炊火的日子,這時他們不得不去求助於“父親大人”,母親離開那個男人時是恩斷義絕的姿態,而那個時候,殘留一絲天真的歌女還沒料到,在殘酷的生活麵前,她沒有昂頭自尊的資格。
    她不能讓兒子跟他一起餓死。
    賀蘭無法忘記那個夜晚,他從黑暗陰冷的巷子一直走到燈火通明的大街,“父親”的府邸坐落在長安最繁華的幹道上,從守門的侍衛到打雜的仆役,每個人的眼光都在提醒他的格格不入,他和母親已糧絕灶冷,赫連府正在舉辦盛大的家宴。好像是為了給“父親大人”接風,可出門數月的男人卻在歸家的第一晚就失蹤了,大約他是在同僚的酒席上,其實到底在哪並不重要,至少,為公事而應酬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這個男人沒有給過賀蘭任何東西,賀蘭卻要在今晚承受由他點燃的騰騰怒火。
    赫連夫人死死盯住賀蘭的臉--一張與“那個賤人”七分相似的臉,當初,就是這張狐媚的臉迷惑了赫連將軍,讓向來肅謹的他發了瘋般將那個和人私奔的歌妓抓回來,硬生生地收作了偏房。
    一個賣笑為生,看慣世情涼薄的歌妓,居然還懷有這樣熱烈天真的心思,和心上人為情私奔?
    不說他人,就連當時的賀蘭,都不能理解母親的這段過去;可後來,他卻表現出和母親如出一轍的瘋狂,甚至,他們同樣被自己認定的某種信念蒙住雙眼,錯過了觸手可及的溫暖。
    赫連夫人緊抿朱唇,冷冷打量這個“賤人”的兒子,尖酸的話一句一句往外蹦,賀蘭局促地往嘴裏拔飯,雖然被留下來用膳,但最近的菜也需要他站起來才夠得著。
    沒有什麼忍不過去的,賀蘭在心裏對自己說,母親還在家裏空著肚子洗衣,忍常人所不能忍,才有活下去的機會。
    “馬槽裏還有不少多餘的蘿卜,”赫連夫人笑著道,“你就撿些回去吧。”
    賀蘭本沒指望她有接濟自己和母親的菩薩心腸,卻也沒料到,這高高在上的夫人心思如此惡毒,真一毛不拔就算了,還故意拿喂牲口的東西送他。
    為什麼不要?受氣也早受了,這會子和她要什麼強呢?賀蘭盡可能多地往臂彎裏塞凍蘿卜,然後轉身跑離這個輝煌的府邸。
    半路被人叫住了。
    賀蘭回過頭,看到穿著一位白狐裘的小公子提著食盒向他跑來。他是。。。自己的弟弟?
    雲泥之別。這是跳進他腦海的第一個詞。
    那個一頭細軟藍發的男孩一邊將食盒往他手裏塞,一邊歉疚地說自己幫不了什麽忙。好像他真的做錯了什麼。
    這個孩子,好像叫燕燕?賀蘭默念他的名字,不停地躬身道謝。
    燕燕絞著雙手,紅著臉說你不用這樣,賀蘭注意到他在偷偷地看自己,並摸摸自己的臉,吃驚地睜大眼。
    是的,他們很相像。燕燕比自己小一天,還是異母所生,可在外人眼裏,他們更像是孿生兄弟。
    除了容貌,我們還有什麼相似的嗎?賀蘭在心裏自嘲,他又為什麼一副對不起我的樣子?哪怕身負不同的命運,這也不是他的責任,哼,若不是理由不充分,我真要懷疑他在惺惺作態。
    可這的確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充滿善意地對待自己,賀蘭簡直招架不住這奇異而無來由的溫情,他隻能用拚命的道謝來掩飾自己波動的心緒,然後匆匆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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