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引子(9) by 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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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天空涇渭分明,窫窳這一側,晚陽正豔,晴空如洗。祁肇那一側,雲層滾滾,驚雷陣陣。
祁肇的身體不知何時飄到空中,頭發散開,怒目圓睜,眼角流出血痕。他單掌向前,肌膚上血脈迸起腫脹,脈管裏仿佛有球狀活物跑動。
窫窳似乎感受到這一掌之威,低聲嘶吼,欲退不退,噴出一隻碩大紫色火球,卻被逼在掌前三丈開外。
祁肇以全身精血為引,化天地之威入體成為自已掌控的功力。脈管裏的雷勁包裹著精血,循環運轉,在背後忽然連環炸開,每炸開一次,掌鋒就往前推進尺許。
碧落被姬無玉扶起,遠遠看著前方祁肇的背影,血流迎風灑下,熱淚在不知不覺中布滿臉龐。
天空中隱隱忽然有吟詩聲傳來:“曆史從來不堪解,故紙堆中,灰飛煙滅,英雄也是平常輩……老大回頭似而今,高歌酒後,風流往事,暇思真真如當年……”
聲音清脆,聽起來象是還在極遠之處,細聽卻清晰異常,不僅壓下了雷聲吼聲,更似穿雲撥霧,連那滾滾層雲都緩緩退卻,不複有進逼之威。
碧落緩緩挺直身子,仔細傾聽,忽然麵露喜色:“這……似乎是她!”
“是誰?”姬無玉好奇。
天邊一道精光破空而至,仿似流星,又比流星威勢更盛,不知其所起,光一入目,已經到了眼前。眾人隻覺心中一滯,恍然心髒在瞬間停止跳動。那道光就已經壓到窫窳頭上。
祁肇的掌勢再也無法推進,隻覺那光線如有實質,光纖象活物一樣從毛孔鑽到身體裏麵將雷勁一個個擊破。他的血脈平複下來,借不到天地之力,“驚雷引”再使不出,人“哎喲”一聲從天空掉落。
慌張之餘,大頭衝下,就看見那道光裏伸出一隻羊脂玉般的手掌,輕輕按在窫窳頭上。
窫窳如貓兒一般乖,輕輕低頭,接著從全身鱗甲裏放出毫光,那光芒漸閃漸盛,忽然炙烈,令人無法逼視。
眾人不由自主閉上眼睛,急忙再次睜開,晴空萬裏,窫窳低頭蹲在河中,那道光芒和光芒的主人全部消失不見,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
空氣中忽有一陣風來,窫窳的毛發就漸漸變成飛灰散去,接著是皮膚、肌肉、骨骼,碩大身體就被這輕輕風兒一吹而散。
姬無玉使勁揉著自已眼睛,不敢相信讓自已費了那麼多力氣,生死之間多次輪回打轉的怪獸,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沒了。
“這是……這……怎麼可能?她是七玄?六聖?還是三王?”在她心目中,隻有這些近乎傳說中的人物,才能出得如此威力無斯的一掌。
祁肇躺在地上,重傷不起,知道來人破了“驚雷引”,其實也救了他一命,遠遠望著天邊餘光消散,憶起兩人的初識,輕輕喟歎:“人生若隻如初見……”
海藍一路循著貓聲向前,心急似焚,在林中繞來繞去,忽然光線大亮,林子已到盡頭,來到一片野地。隻見漫地鮮花,各色芍藥,爭奇鬥豔。血紅、橙黃、淡黃、碧玉、墨玉、蓮白……怕是天下芍藥的品種全都在這一地相聚。縱然海藍心中有事,也不得不讚歎一聲,端的是好景致。
一片花海之中遠遠有處小屋,看不真切,但卻聽得到貓兒的叫聲。
海藍深吸一口花香,心曠神怡,邁步前行。裙下雙腿交迭,裙掖裏翹出一隻小巧的蔥草綠繡鞋,雪白羅襪,與花色交相輝映。
走出幾步之後,忽覺不對。這花海看似雜亂,不同種類不同顏色混合排列,其實卻暗含陣法。這幾步一走,花海的氣勢明顯一變,原來遠遠看不真切的那處小屋,居然連看都看不到了。
海藍心中一凜,後退回去,結果景色又是一變,身後也是無邊花海,竟然退都退不出去。
微微冷笑,食中二指一並,搭在唇邊,打聲呼哨,就聽前方右側“喵嗚”一聲。
海藍腳尖一點,循著聲音來處,閉目仗劍前衝。劍氣至處,花瓣漫天飛舞。她雙目不受所迷,已經立於不敗之地,更兼有聲音指引,一往直前,實際已經破了這陣法。
空氣中一聲鏗鳴,有琴音響起,隨即一片花瓣被勁氣附體,破空襲來。
海藍被這片花瓣所阻,不得不落下。腳方沾地,琴聲再起,一曲《春江花月夜》,如熏風拂漣漪,帶得花瓣片片破空,竟然將海藍就困在方寸之地。
海藍衣袂飄飄,將劍勢舞得滴水不漏。花瓣上帶有絲絲真氣,漸漸如春蠶吐絲一般,其勢越來越黏稠,讓海藍手上的劍也越來越沉。
海藍卻不慌亂,甚至笑起來,大聲說:“空靈姐姐,你的花我照價兒賠償給你,你就饒了我這次吧,好不好?”
琴聲一滯,隨即清音一撥,悄然無聲,漫天的花瓣頓失依托,下成一場花雨。
“是潔生麼?還是海藍?我不發動陣勢,你直走進來就是。”一把慵懶女聲響起,仿佛才睡醒不久。
海藍收劍回鞘,踮起腳尖直入而去,果然前行二三十丈遠就到了小屋之前。
一名梳著墜馬髻的宮裝女子坐在琴前,纖手捂嘴正打著哈欠,她的動作自然,伴著風吹花動,仿佛天造地設此時此刻就應該有這樣一個女子打著這樣一個哈欠一樣,又似她本身就是這自然的一部分,從不曾離開。
一襲華麗的石榴色鈿釵袒衣,交領大袖,飾有繡金鳳紋,加雙佩小綬。在陽光直映下豔色無邊,生生把所有芍藥的色彩全部壓住。
“空靈姐,三年沒見,原來你躲在這裏。”
“原來是你,看到剛剛一往直前的架勢,我還以為是潔生呢。你什麼時候也學得這麼淩厲了?”
“人總是會變的嘛。”
“潔生呢?你們不是一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
“她,最近忙著相親捏,哪有空理我。”
海藍微笑走近,一眼看到一隻黃色小貓正滾在空靈的腳邊,玩著裙裾流蘇,玩得不亦樂乎。她眼中一亮,急忙叫道:“傻小子,快過來,你可讓我好找!”
這小貓的名字是“傻小子”,長得象貓,卻不是貓,而是隻異獸,別具異能,能夠識毒辨毒,自幼被海藍養大,視同心頭肉一樣。這次不知怎麼被借借抓住,害得海藍和借借大戰連場。
那小貓聽見海藍呼喚,眼睛一亮,往她那就跑,跑了兩步,又舍不得那流蘇,頻頻回頭。
海藍又氣又笑,抓住它雙腿一把摟進懷裏,用力溫存,然後又仔細檢查:“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事的。它中了‘迷魂引’,聽人擺布,來到我這裏後,我已經解開了藥性。”
海藍一怔,隨即叫道:“不好!”她和坐聽千辛萬苦過了露棱那一關,就為了接近這件大事,現在借借把她遠遠引走,顯然目的並不單純。
“你也想到了?那人是故意把你引走的。”
山頂忽然響起清越的金鐵相交之聲,令人心頭震憾。
空靈懶懶地說:“白馬寺的迎賓鍾一響,來不及啦。唉,其實何必呢,人生若隻如初見……”
林木之中,空氣清鮮,鳥兒啾鳴,亓官仰麵朝天,借借趴伏在他胸口,良久不動。
亓官忽然一聲咳嗽,嗆出一口黑血。他緩慢抬手,將嘴邊的血跡抹去,然後把借借推到一邊:“小娘皮,這麼沉,壓死我了……”毒性未消,仍然起不了身,心髒劇烈跳動,大口喘著氣,亓官伸手進懷,顫抖著掏出包著秋海棠的紙包,全部倒進嘴裏。
剛剛他求險一搏,吞下情人苦的同時,在無名指關衝穴偷偷夾了金針一根。關衝穴份屬手少陽三焦經,循手腕而上,貫肘而出,入缺盆,布膻中,散絡心包,下膈,遍屬三焦,與頭、眼、耳、心髒都有聯絡。借借將他扶起之時,金針被推入肉裏,刺激相關髒腑功能,瀕死的亓官就恢複了一點神智。
他早猜到借借隨身攜帶的藥物全是粉末狀的,所以吞服下足以保命的份量後,借著神智清醒之機一口吹出。這秋海棠雖然能中和情人苦的藥性,卻也是極厲害的麻藥,借借措不及防下果然中招。
秋海棠再次入腹,兩藥相交,腹痛難忍,亓官緊咬牙關,盯著林蔭如蓋,借此分散精神。足有盞茶功夫,腹痛漸去,酸麻的手腳再次能夠活動,亓官一骨碌爬起,已然汗出如雨,整個人如在水中浸過般全身濕透。
將鬢角汗漬抹去,亓官自懷中掏出一方白巾擦了擦臉,活動活動手腳,雖然仍然酸疼,但還在可忍受的範圍。“小娘皮,真不好對付,害老子下這麼大本錢……”
他來到借借身邊,將她的頭扳正,揚起手掌:“這一巴掌,是要告訴你,藥物用足量就行,多了就是浪費!浪費是可恥的。”眼見借借閉目不動,如同熟睡一般。幾綹鬢邊散發搭在臉頰之上,越發顯得瓜子臉蛋端雅嫻麗。日光不知什麼時候盛放起來,林間細碎的光線灑下,橘紅、橙黃甚至熾烈的刺亮,如幽影般在她身上浮動,各種色彩明媚爭豔,放眼望去卻如陪襯一般,都抵不過一個“白”字。所謂膚如凝脂,也不外如是。
亓官心中一軟,這一掌就打不下去,變拍為撫,在借借臉上摸了一下。
他呼出一口氣,總覺得心有不甘,又舉起巴掌:“這一巴掌,是要告訴你,江湖險惡,隻要人沒死,就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呃,就算人死了,也可能會發生點什麼事。我一輩子的經驗都濃縮成這一句話,白送給你,你賺大發了。”
他這一巴掌高高舉起,到了臉邊,又變成摸,不禁歎氣,“我怎麼就不忍心打你呢?不行不行……”他把巴掌舉起,忽然奔到一棵槐樹下,“啊啊啊”如瘋牛般連打十幾下,“叫你下毒害人!叫你浪費藥物!叫你神出鬼沒地嚇人!叫你眼睛瞪那麼大!……”打一下說一句,自已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發泄一陣,終於呼出一口氣,“爽了。”
“我眼睛大不大,和你有什麼關係?”清清淡淡的溫柔聲音在耳後響起,卻如同晴天霹靂一樣。
亓官悚然回頭,驚見借借就在身後,不是想象中的遠遠躺在地上,而是離自已隻有一步之遙,臉上一抹豔紅,分明氣得不輕。
亓官臉上勉強擠出笑容,嘴角抽動,肌肉僵硬無比,“你……”不敢相信她居然這麼清醒地站在自已身後。
“你什麼你?哼,以為我中毒了是嗎?我那是詐你呢,看看你到底敢把我怎麼樣?”借借輕描淡寫地說。實情自然不是如此。她是天生的百毒不侵體質,憑借這個秘密不知闖過了多少大風大浪,但卻恰好對海棠花過敏,導致身體酸軟無力,否則哪會任亓官輕薄。“不錯啊,看你年紀輕輕,五官端正,貌似是個好人,沒想到居然是個下流胚子,趁我昏迷就敢輕薄我?”
借借的語氣越溫柔,亓官越覺不寒而栗,知道這是爆發的前兆。他少年時的幾個師傅都是如此,往往笑得最開心的時候,就是下毒手最狠的時候。
“沒有沒有。那是幻覺,一定是幻覺。你看秋高火盛,容易中暑,這個,人一中暑就容易產生幻覺。哎呀,我頭好暈,一定是也中暑了……”亓官捂著腦袋倒在地上裝昏,他可不想讓這不認識的女子抓去做什麼試藥童子,隻是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了,索性耍無賴,讓她知難而退。
借借本來想好好發頓脾氣,趁機給他個下馬威,沒想到這家夥居然如此無賴,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用腳踢踢他,喝道:“起來!”
亓官嘟囔:“我暈了。”
“你……”借借一時沒有辦法,琢磨是不是弄點麻癢散一類的東西治治他,忽然風中傳來“鏗、鏗”激越的金鐵相交之聲。
“哎喲不好!時辰到了。”借借懶得再和他囉嗦,隨手點了亓官幾處穴道,拎著腰間束帶,足尖一點,搖搖擺擺地踩上林子枝頭,一路往山頂奔去。
亓官手腳懸空,臉麵朝下,如同一隻被拎住腰肉的小貓,晃晃蕩蕩,一路看著樹林快速向後退去,不由嚇得心驚肉跳:“喂喂,放我下來!”
借借冷笑,忽然站定,說:“你真要我放你下去?”
亓官眼見兩人離地麵足有十幾丈高,她若鬆手,自已又不會輕功,這一摔下去,英俊瀟灑就要變成一攤大鼻涕,於是說:“啊,還是算了,麻煩姑娘繼續趕路吧。”
“哼,那就老實閉嘴。”
疾行不遠,就見一片大院,飛簷翹脊,壁染朱紅,巍峨莊重如同王府都城。院中又有一塔,七層體製,圓頭寶蓋,通體象牙白色,在一片嫣紅中如鶴立雞群一般。
這是……白馬寺啊。亓官這才恍悟,剛才看到坐聽和露棱舉的石獅子就應該想明白的,除了白馬寺,天下又哪來這麼大的石獅子?
太祖初年,天下抵定,太祖有感於亂世太久,人命輕賤,故爾遍尋風水名山,在這大河之濱建得白馬寺一座,用以超渡天下亡魂。白馬寺最著名的風景,除了那對天下最大的石獅子之外,就是這一座白玉塔了。全塔以白玉石堆砌,接縫處極細,七步以外去看,渾如一石雕成。整個塔身的石料都是從極南的漳厲之地運來,耗時耗功,又耗人命,運送石料的二十萬蠻人俘虜大軍,到最後不過六七萬人活命。
白馬寺占據整個山頂,一大片院落裏建築層巒密布,簡直看不清盡頭。奇怪的是從山下看卻隻看得到綠葉蔥鬱。再遠處一條大河安靜地繞山流淌,豆花村所在的位置滾著處處濃煙,看不清什麼狀況。亓官似乎聽到有人在吟著什麼詩,心中奇怪,想要看得再清楚些,忽然那裏綻起一道白光,仿佛誰用鏡子故意晃他眼睛似的。亓官本能地一閉眼睛,再睜開時,已經重重摔在地上,身在院子之中,。
那院落甚是廣闊,地上遍鋪大片的青石磚,形製、用料可比京都的內城規格,甚至猶有過之。亓官心想:這當和尚比當皇帝可舒服多了。
借借伸出蓮尖,踢他幾腳,真氣灌入,把穴道解開。“起來,跟著我走,別裝死豬!哼,以為我真的沒有藥了是麼?你再裝死,我就把你從我這裏收集的毒藥,全灌你肚子裏。”
亓官嚇了一跳,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急忙爬起來,跟在她身後。
借借似乎對這裏極為熟悉,東拐西繞,所至之處盡皆無人。
亓官猶豫良久,耐不住心中疑問,訕訕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借借“咭”一聲笑出,急忙抿住嘴唇,得意地說:“你闖了我十二道毒陣,我自然要去探查一番。本來我還納悶,就算破陣,也沒有這般幹淨法,連藥粉都似被搜刮盡,再想到你後來說的什麼‘浪費’的話,要還猜不到就有鬼了。”
亓官一陣假笑,翹翹大拇指:“姑娘果然聰明。”
“少拍馬屁。”
說話間兩人已經拐入一間精閣,入目是一排排書架,整整齊齊陳列,書架上堆滿一卷卷的書與軸幅。靜謐的屋裏氣味陳舊,檀木香、墨香以及書架的木香混雜在一起,濃鬱而又沁人。
亓官隨手抽了一本翻閱,居然是梵文佛經。
“這也有人看得懂?”
“你不懂別人就不懂麼?”
亓官麵無表情地隨手放回:“看得懂也沒什麼了不起。”
來到精閣深處,繞過幾張書架,靠牆居然有一張鋪地軟塌。三麵圍有書架,在外麵自是看不到這裏。塌上被褥齊全,塌邊是一盞蓮燈,蓮花形的精瓷燈盅裏還有小半碗的清澈燈油,四周堆滿書籍,有的隻看了一半,倒扣在旁邊,顯見主人經常夜宿於此。
“我們來這做什麼?”
“上床。”借借溫聲說。
“啊?”亓官驚詫,靦腆地說:“這不好吧?我們才剛剛認識沒多久,你忽然……提到這種事,我心裏一點準備都沒有……”
借借在他後背猛擊一掌,一腳踹到他膝窩,“別那麼囉嗦!”
亓官踉蹌向前,趴伏在塌上,還未起身,腰間就壓上一條結實小腿。然後兩隻纖細柔荑搭在肩膀之上,雙肘壓到背上,京城徐大娘秘製的玫瑰露味道充盈鼻翼。亓官腦中轟然,興奮之際隱約仍覺不對,這是什麼姿勢?
借借往下壓壓,似乎試試穩不穩,然後身子前傾,略為趴伏,右手前伸不知觸動了哪裏,機括聲響,兩人就一起跌落下去。
“啊——”
亓官眼前一黑,雙目不能視物,隻感覺整個人似乎是沿著一條甬道滑落。借借扳著他的肩膀如同控製滑車一般,雙膝用力,頂得他腰眼酸疼。
黑暗之中隻覺無窮無盡,也不知滑行多久,身下忽然一空,仿佛從高空墜落,亓官手腳揮舞,想要找個借力之處,卻被借借牢牢抓住,實實地撞到石板地麵。
亓官悶哼一聲,隻覺一口氣憋在胸口,肋骨平平幾乎嵌入石板之中,連石板上有幾顆砂礫都感覺得一清二楚。肘部、膝蓋,接著是下頜,首先接地的地方疼得如同斷掉,嘴唇一磕之下咬出血來。腰部後背也硌得生疼,腦袋摔得七昏八素。
借借雀躍一聲,從他身上跳起,“每次來這裏都要摔得頭昏腦漲,真是的,也不知道是哪個混帳家夥設計的通道,出口弄這麼高,還好這次有了肉墊。”
借借輕功雖好,黑暗之中看不清高度,力度不對,因此每次都挨摔。隻是她卻不知當年建設這地方的人,綽號裏有個“蝠”字,一身輕功舉世無雙,可不會因為這點高度就挨摔。當年他為了在部下麵前保持神秘,特意將出口修高。每次出場的時候,都是如鬼魅一樣從洞口飛出,不知不覺來到部下的上空,極為撼人。
借借打著身上的火折子,點亮嵌入牆內的長明燈,那燈芯設計得巧妙,由極細火線串在一起,點亮一盞,火焰沿火線燒過去,片刻之間,整個空間沿著道路伸展開來,借借的前後,每隔丈許,就有一盞燈光亮起,無數盞燈一路點燃,隱沒在黑暗盡頭。那火線由於太細,一燃即滅,因此可以反複使用多次,不虞用完之憂。
借借轉頭見亓官還趴在地上,過去踢他一腳,“起來啦!”
亓官一動不動。
借借尋思,忒不經摔,不是這樣就昏過去了吧?腳上用勁,又踢兩下,見他還是不動。難道真的昏了?借借蹲下身子,扳他的肩膀。
亓官的頭隨著肩膀甩過來,忽然睜圓眼睛,呲著血牙,惡行惡狀地“呀”了一聲。
借借“啊”一聲尖叫,一巴掌煽開他的頭,身子向後飄出四五丈遠,雙手按在高聳尖挺的渾圓左胸之上,隻覺“噗通、噗通”的心跳聲連整個空間裏都有回響。
亓官嚇走借借,昏頭昏腦地挨了一巴掌之後,才看清這個地道是一個何等巨大的所在。高度怕有三丈之高,即使是騎兵騎在馬上,也可以挺胸抬頭,不怕撞到頂部。寬度則可供四馬並行,青石板磚鋪就的寬敞道路森然冷酷,即使百年以後也不會有什麼磨損。長明燈火焰靈巧地跳動,一路如星光般前後均延伸到黑暗盡頭,可以想見這山洞會有多長。
自已和借借出來的地方則設在頂部不遠的位置,比周邊更顯黑暗,如不細看都看不到,黑漆漆的,亓官不敢想象自已是否有勇氣再從那裏摔下第二次。
借借見亓官目瞪口呆的樣子,知道他也如自已初次見到這地道一樣被震撼住,心中微快,轉念又覺不甘,飛起一腳將亓官踢飛,“走啦,豬頭。”
亓官滾了幾匝,震撼未去,依舊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連全身疼痛也不覺得,“我們……真的是在地下嗎?”
“你以為?”
借借不再理他,自顧自往前行去。周邊的長明燈火焰隨著她的走動一跳一跳,借借投在壁上的影子便也忽大忽小,綢白長裙在光線映射下微微反光,整個身體便籠在一層光纖浮影之中,苗條結實、曲線玲瓏的背影在黑白二色裏更顯姣美難言。
亓官爬起跟上,前行不遠,忽然轉進牆上的一處暗門,門開即有微光射出。亓官一愣,怎麼這麼快就到了出口?心中頗有不舍之意,似乎一見到日光,就再看不到這美麗背影。
他搶前幾步,發現門裏是一付小小旋梯,拾級而上,借借的白色裙裾已經消失在上層。
亓官把著木製扶手,攀上旋梯,隱約聽見人聲嘈雜,上去卻見整個上層是一處不規則的圓球狀狹小空間,空無一物。斜上頂部有幾處天光透入,光線柔和,射出飄浮的塵灰點點。借著光線可以看到地麵一層厚厚灰塵,怕是多年沒人打掃。借借正踮著腳尖站在牆角,眼睛緊貼牆上,不知做些什麼,見他上來,如乖巧的貓兒一樣輕輕轉頭,將食指比在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真沒想到,多年不見,你的‘琉璃掌’又見精進,居然一掌就悄無聲息地劈死了窫窳。”一把渾厚嗓音沉沉響起,頗見感慨。
“其實我本來不想出手的,隻不過恰好遇到故人,不想從今往後又失去一位老朋友。”回答的人聲音清脆,卻是個女子。
“是祁肇吧?一年前他在那書院呆下,我估計就是為了這一天,果然如此。”先一人嘿嘿冷笑幾聲,似乎十分不屑。
“人間自有大法器,天地不肯輕示之。祁肇放不下百姓,我們又何嚐放得下?這次我一錯在不該來見你,二錯在不該出手救人,三錯在不該掌斃窫窳……”說到這裏,沉默片刻,不堪重負地歎了一聲:“我們都老啦……雨後。”
她的意思是天法自然,陰陽互生互克,世間若有妖怪,那是上天在懲罰人間,當懲罰一了,自然就會有法器現世把其消滅,所以身為武者就應該有不破壞自然的覺悟,而不去誅殺妖怪。這種思想已是道家一流的極高境界,這女子在其中浸淫日久,卻仍然無法放下那些昔日朋友。放不下,就突破不了這一境界,達到“白日飛升”終極境界,不禁喟歎。
“是啊,我們……都老了。”那男子聞言也有些意性蕭索。
兩人半天沒有說話,借借覺得無趣,向亓官招招手,將位置讓給他。
原來她眼睛所在卻是一塊巴掌大小的紅色琉璃,這琉璃如此之大,怕是世上獨此一塊,更難得清澈透明,絕無雜質。亓官好奇地貼上去,隻見那琉璃透光極佳,整個外麵世界在一層紅色浸染下看得清清楚楚。
一整片寬廣的青石地板,紅柱青燈,陽光從紅門處斜斜射進半邊,一名窈窕女子站在門口不遠,背光下看不清麵目,隻看得出穿著麻布短褐,上白下青,中衣中褲,竹編草履,鞋頭微露,一頭黑色秀發上沒有一釵一簪,隨意披在腦後,有種說不出的出塵之氣。
她盡管隻穿家居閑服,肥大的中衣中褲將身材盡數遮擋,可是在炙烈晚陽之下,光線從布料裏透射而出,反而隱約顯出裏麵的曼妙身姿,風采更見動人。
那名男子則負手而立,背對自已。身材頗見高大,穿深綠緊腰窄袖袍,披明光甲,刻有獸紋的黃銅釘護腕,黑革鞣製的綁腿,足蹬短皮靴,腳下不丁不八,氣如沉淵。
“這是……什麼地方?”亓官疑惑。
“你猜猜看。”
既然能猜,那就是可以從當前看到的情景判斷出。亓官從琉璃再望出去,發現視野頗高,入目除了兩人和紅柱,就是那男子身後的香壇蒲團。想到這塊紅色琉璃,亓官靈光一閃:“這裏是……天王殿?我們在笑彌勒佛的肚子裏!”此言一出,疑團一應而解,不規則圓球狀的空間,自然是肚子形狀。那些透入天光的地方,怕就是在彌勒佛手裏的串珠、元寶,甚至是雙乳乳頭安有琉璃的位置。
借借愕然,“你怎猜的這麼快?”
亓官之前聽一個師傅說這天王殿是白馬寺的主殿,挑高三層,雄偉壯闊,單論主殿規模,堪稱是中州第一。大殿居中供著一座巨大的笑彌勒佛坐像,佛頭幾乎頂到橫梁。據說當初修建之時,就是先有的佛像後起的佛堂。
他的師傅當初對他講解時,是這樣說的:“……尤其是笑彌勒佛肚臍眼上鑲嵌的那塊紅色琉璃,堪稱絕品,如果能挖下來磨成心型,製成鏈子墜往女人胸前一掛,嘖嘖嘖,就算是皇後娘娘,怕也忍不住要對你投懷送抱……唉,可惜可惜……”語氣遺憾之至。
那時亓官還小,童聲童氣地問:“那怎麼不去挖下來?”
他的師傅瞪他一眼,眼神飄向別處,那含意分明是:你怎知我沒試過?
亓官能猜到兩人位置所在,泰半還是因為這塊紅色琉璃,他手上加力稍微推動琉璃邊緣,紋絲不動,果然牢固。於是轉頭望向借借胸前,掃到那片酥白無比的乳溝,想到如果能掛上一顆紅心,紅白相映,果然是豔色無邊。隻是這話卻不能同她講,打個哈哈:“蒙的,我純是蒙的……哈哈。”
借借看出他神情閃爍,冷哼一聲:“裝神弄鬼!”
外麵那男子聲音又起:“不管對錯,無論如何,你也是來了。來了就好吧,夜色。”
夜色緩緩搖頭:“不好。人生若隻如初見,恨不當初。唉……”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