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引子(2)by 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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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渡口一箭之地,摘星樓前。
一麵青色幌子插在窄桌之上,迎風而動,隱約看得見“鐵嘴”二字。斷弦藍衣舊褂,漿洗得略有些發白。麵色淡然,揪著三縷長髯,看著桌上紙張剛剛寫就的一個大字“蓑”。
那字寫得飛揚,墨跡未幹。寫字的亓官負手而立,頭戴純陽巾,穿白色圓領大袖長袍,外披半臂罩衫,腰係束帶,衣袂飄飄,嘴角上翹,遙遙望向河邊,似乎對那裏更感興趣。
西北大豪一蓑無子無女,原配已死,後娶靖國公之女為妾。隻是半月前此女忽然斃命,死因蹊蹺,據傳極有可能是毒殺。當地的仵作和大夫辨別不清,礙於靖國公的身份,死因不明前又不能下葬,隻得邀亓官前去檢查。路途不近,走到這裏,算來再有半天即到。亓官在摘星樓上吃完午飯,下樓的時候心血來潮,就扔了個“蓑”字給那算命先生。
“此字上‘艸’下‘衰’,‘艸’為草頭,如今已是秋至,草頭已枯,怕是先生所求沒有結果。至於下麵的‘衰’字,我看先生前途叵測,還是回頭的好……”斷弦徐徐說道。
亓官輕震衣襟下擺,微微一笑,“若是回頭了,怎知這回頭的前途就不衰啊?”
碧落從袖底伸出左手,掌形闊大,指節嶙峋,手背上刻著非符非咒的奇異圖形。他拇指按在中指骨節上,掐算時辰,約摸時間已到,長嘯一聲,聲震河野,震得不少村民麵有土色,倒在地上。
餘音未了之際,碧落忽然伸出左手中間三指,按住案沿一抹,憑空就帶出黃紙符籙一張。他將符籙串在七星劍上,劍尖一晃,符籙無火自燃。
碧落口中喃喃有詞,左手淩空畫符,忽然劍身橫伸,一聲斷喝:“……急急如太上玄科律令,起!”
隻見案上的紫衫女子就緩緩浮在空中,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托動。
碧落左手再做手勢,或撚或挑,或撅或張,還未做完,忽生感應,身後勁風襲來。堪堪轉身,紫衫女子在空中忽然消失不見。耳後傳來一聲嬌喝:“我,驚夢仙子姬無玉,和我姐姐米妃離今天要替天行道,為朝除奸,殺了你這狗血老道!”
碧落七星劍翻向身後,那正燃的符籙忽然火焰大旺,炸開一麵火牆,將姬無玉的雙劍隔開。
姬無玉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手,猝不及防,倉促之下雙劍交織成網,卻仍然被火星燒焦了幾縷絲發,鼻間甚至能聞到焦味。她心中一驚一喜,驚的是這大胡子武功如此之高,不知道能不能打得過,喜的是出門這麼多天來,終於有了打架的對手。
跪下祈禱的村民見有人破壞祭祀河神的儀式,不禁鼓躁起來。看清是個小姑娘之後,又起憐憫之心。
“兀那小姑娘,不要在這瞎胡鬧!”
“道長你就不要和小姑娘一般見識,教訓教訓也就算了。”
“哎呀,她把祭河神的妖女弄沒了,這可怎麼辦?”
“有道長在呢,不要擔心……”
火焰消去,碧落隻看到姬無玉手持雙劍站在麵前,皺起眉頭,揪揪鼻子,作凶惡狀,仿佛自已是她的殺父仇人。可是那張圓臉粉嫩,加上劍柄的布藝娃娃,怎麼看怎麼象小孩子胡鬧。碧落左手開合,忍不住想,自已的一巴掌按上去,就能將她的小臉完全扣在五指之中,壓扁按爛。算了……還是不和小孩子一般見識。
紫衫女子段千千憑空失蹤,連他的眼力都看不出任何痕跡,定然不是武功,而是法術,不外乎攝物或者搬移兩種。這兩種法術所用的範圍不能太遠,所以她定然還在附近。隻要及時趕回,就還有補救的機會。
碧落不想和這女子糾纏,環視四周,隨口喝道:“臭丫頭!給我滾。”然後又提氣喊道:“千千姑娘,別玩啦!”
“這時候再叫幫手,可有些來不及啦。”姬無玉不肯給他機會,見他輕視自已,嘴角壞笑,雙劍一揚,又往前衝。
斷弦與亓官糾纏半天,臉色微微黝紅,怒道:“老夫號稱‘鐵嘴’,行走江湖,斷人吉凶,從來沒有不準的時候。先生如若不信,不妨多等片刻,時運自會顯現。”
“現在?這裏?”
“不錯。現在!這裏!”
亓官見他說得鄭重,心中信了幾分,向四周瞅瞅,朗日晴天,綠樹清風,人來人往的街道,農夫商販,青呢小轎,一切正常,怎麼看也看不出來自已哪裏要倒黴。
遠處渡口忽然傳來嬌聲斷喝,接著火牆映眼,兩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
就在這時,空中一道白練閃起,刺亮灼眼,比太陽更熾更烈,伴隨著淩厲地破空之聲,瞬息剝奪了摘星樓上酒客們的視線。亓官驚覺回首,白光入目,本能地閉上眼睛,但是多年生死之間徘徊養成的本能已經感應到不對,急忙用盡全力向後躍開。
身體尚在空中,有玫瑰香氣襲來,接著被人硬生生壓翻,還未觸地,就聽得一聲嬌斥,聲音喝出一半又轉成慘呼,伴隨著一道極冷極快的勁風,亓官隻覺一股大力將自已撞得足有七八丈遠。亓官緊揉眼瞼,努力睜目,朦朧中看見兩個女子倒在自已身邊,其中一個著紫衣,被牛筋捆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隱約聞到香氣,應該正是砸到自已那人。另一個則著黃衣,胸口已經被鮮血浸透老大一片,嘴角不斷汩出暗紅血漿,五隻幼細手指卻依然緊握長刀。
一時街道俱靜,隻渡口那處隱約有交手之聲。亓官伸手撐地,挺腰一躍而起,不明所以。
隻見那算命的藍衣文士卻還是靜靜坐在窄桌之後,緩緩搖頭,似是對亓官不信他的話頗覺遺憾,又似是對亓官未死頗覺遺憾。
亓官麵色尷尬,遙遙拱一拱手說:“這個……剛才對先生多有得罪,還望原諒則個。”
“不妨事,等你的黴運過去,再來謝我不遲。”
“還……還有?”亓官有些咋舌,果然一把好聽女聲適時從街中的青呢小轎中傳出,語氣中卻是說不出的蕭索。“這樣都殺不了你,你還真是命大啊。”
周邊的農夫商販這才反應過來,厲叫躲藏,一哄而散。街上一片狼籍。
亓官思索片刻,忽然醒悟:“……是你!彩雲飛。”
“不錯,是我。”一隻白玉般地手掌忽然從轎裏伸出,緩緩掀開轎簾,一名嬌嬈盈潤的彩衣麗人款款行出。她膚色牙白,卻不是普通泛白,而是隱有光澤,一襲直領對襟珍珠緞裙,彩色斑斕,更襯得肌膚白得如玉蘭花般純淨。額頭右邊鬢角紋有一朵紅色梅花,陽光流動下仿佛映得滿頰豔色。
彩雲飛哂笑說:“一直以來,你都以操控他人生死為樂,如今自已也在生死邊緣打轉,滋味應該很不錯吧?”
“亓某自學醫以來,秉承‘醫者父母心’的宗旨,自問盡心盡力,讓能活的肯定活好,至於有些老天要收的,我也沒有辦法,卻談不上操控他人生死。這一句,還是奉還給彩雲姑娘吧。”
“你以為耍耍嘴皮,就能生離此間麼?”彩雲飛眼睛中閃過一道冷冽,忽然抱拳揚聲:“清風先生,還請為我取亓官性命!”
亓官一凜,幾乎下意識想要後退一步。“邪影”舞清風是近年來最負盛名的殺手之一,以一柄“邪影劍”取人性命,例不空出。熾光異響一向是他的劍法特點。隻是這人殺人有三不殺:不是高手不殺。價錢不高不殺。瞅不順眼不殺。亓官自問自已不算高手,彩雲飛也舍不得花那麼大價錢殺自已,所以從沒往他身上想去。如果真是這人,他這條性命今天恐怕還真是危險。
卻聽遠處一把蒼涼聲音響起,不知是人在樹後還是在深巷之中,“我與你約定,每隔三日為你出劍一次,今日一劍已了,他是死是活,與我無幹。”聲音漸去漸遠,顯見人已走了。
亓官對彩雲飛展顏一笑,“你又嚇我了。”
彩雲飛臉上微慍,瞬息又恢複端莊典雅,轉轉眼珠,雙掌一拍,“既然清風先生不願出手,那就煩勞兄弟們自已動手好了。”
隨著她的掌聲清脆,從街道小巷民房之中忽然撲出十幾個灰衣漢子,手持各式兵刃,凶神惡煞地衝向前來。他們統統身穿粗布短衣,犢鼻短褲,顯是之前假扮苦力,暗伏此處。
賊娘皮,居然備了這麼多後招!亓官心中咒罵,見勢不妙,搶到那黃衫女子麵前,單膝跪在地上,從懷中掏出幾根金針,夾於指縫之間,在她胸腹間疾拍幾掌,腿臂胸腹頸數根金針連環刺下,邊刺邊說:“對不住啊,實在對不住,保命要緊,隻好委屈你多受累了。等完事了,我一定弄兩根人參讓你補一補……”
亓官浸淫醫道多年,自然看出這女子雖然吐血頗多,卻隻是重傷乏力,絕無性命之憂,不過如今事態緊急,這幾根針刺下去,激發她的人體潛能,縱然暫時精神倍出,事後卻要大病一場。
所以他一再道歉,言語懇切,仿佛所做是多麼為難之事,不過手底下卻絲毫不慢,雙手繚亂如花,那些漢子不過才跑出幾步,這裏已經是最後一根金針落下。妃離隨即睜開眼睛,隻是雙目茫然,並不對焦。
亓官麵露喜色,十指微動,妃離便如傀儡般站立起來,右手長刀示威般舞動兩下,虎虎生風。隻是她臉色灰敗,胸襟大片血跡,身上又布滿金針,狀態詭異讓人心驚。
看到有一人護衛在身邊了,亓官心中稍安,想想又覺不夠保險,於是來到紫衫女子身前,從懷裏摸出一把鋒利小刀,想要解開她身上的束縛,再製一副傀儡。隻是那女子身上捆縛的繩索,似牛筋又非牛筋,閃著黑色金屬光澤,韌性異常,不知是什麼材料製成,無論如何也割不斷。他順著繩索來來回回又找不到端頭,眼見那些漢子已經衝到近前,隻得作罷。
忽然傳來一陣極為淒厲的嬰兒啼哭之聲,近得恍如就在耳邊。眾人忍受不住,紛紛掩耳。那聲音越來越細,漸漸如紮針般抽絲撥繭地鑽入腦髓之中,疼得人神智模糊。有幾個漢子功力稍差,微一迷失,就倒在地上開始打滾,不久便七竅流血而死。
街道之上除了那妃離之外,再無餘人站立。亓官見機得早,撕下衣服一角塞在耳中,饒是如此,依舊不得不趴在地上,雙手抱頭。他此時不禁有些羨慕這黃衫女子,做了傀儡就是好,看不到聽不到,什麼也不怕。
那聲音的源頭起自河水之中,漸拔漸高,就在眾人以為要死在此處的時候,忽然一絲聲響也無。接著河水浪濤大作,如鍋灶中的沸水一般,那些水慢慢凝成一個巨大漩渦,渦眼之中一片赤紅如丹,似晚陽晨霞般鮮豔。
那片赤紅自水底湧出之後,波浪忽然如撕裂一樣向兩邊扯開,小山一般的巨浪飛濺,一隻碩大的怪獸就在那浪花之中躍出河麵。全身形狀看似如牛,赤紅火焰般的鱗甲,一張凶惡人臉,四足粗健似馬。
那怪獸踏空在波浪之上,小山一般,陰影布滿整個渡口。一聲嘶吼,聲音如同嬰兒夜啼,淒厲慘烈。兩隻巨眼布滿血絲,凶極窮惡,迸出冷冽電光。
紫衫女子躺在地上偷偷睜開一隻眼睛,看到這怪獸形狀,不禁嚇得俏臉煞白,心中暗罵:死碧落,拉我下水。幸好姑奶奶錯有錯著,否則豈不成了你的炮灰?
她叫段千千,與碧落同宗不同脈,一屬符籙派,一屬丹鼎派。前些時日相遇之時,無意中聽到碧落說豆花村渡口有一隻怪獸窫窳,立刻就動了心思。這窫窳號稱上古四大瑞獸之一,體內含有聖舍利,是最理想的鼎爐之器。
兩人討價還價半天,最終確定由碧落引咒,而她假扮河神祭品,在窫窳出世之時,出其不意地靠近,利用“將軍籙”借神上體,一舉擊殺怪獸。
中午陽光正烈,用“打神鞭”縛了自已,段千千百無聊賴,在祭案上睡得迷迷糊糊之時,忽然被人抱走。她立刻驚醒,偷眼瞧到是一個黃衫女子抱著自已在空中行進。不知道她的意圖何在,段千千便依舊假裝昏迷。
隻是那黃衫女子明顯對搬移術隻通皮毛,於是又不得不借用遁甲術,兩術混二為一,用得勉勉強強,害得她在空中就如同坐了海船一樣,晃得暈頭轉向。
出了不到一箭之地,那女子再支持不住。術法解體,兩人從空中跌落。她暈頭暈腦中就砸到亓官身上。雖然頭腦迷糊,可是周邊發生的事情她卻完全清楚。眼看著邪影劍熾陽逼近,刺向亓官肋下,沒想到自已和黃衫女子掉下,便把劍氣的前路擋死。
黃衫女子的刀鞘奇特,刀身不用抽離,拇指一挑,那柄五分寬的長刀就由脊鞘中跳出。她倉促中隻來得及將長刀抵在身前,硬架了這一擊。幸好刀是好刀,不致四分五裂,隻是勁氣透體,邪影劍又豈能輕與?
黃衫女子被重擊飛出,又將段千千和亓官一起撞飛。也多虧如此,相當於三人一起承受了這一擊,否則黃衫女子絕不會僅僅是吐血而已,必然當場斃命。
亓官隔了兩個肉彈,受力最輕,段千千夾在中間,雖然沒有吐血,卻也全身酸軟,真氣逆衝,動彈不得。
段千千心中暗歎倒黴,假裝昏迷,正在全力平複體內真氣的時候,卻目睹亓官施術。她一眼便認出那是醫穀一門的“牽機術”。所謂“牽機術”即是用真氣幹擾脈流,以金針封住穴道,觸發人體的非自主反應。一旦施展開,對方無論死活,都如傀儡般受他擺布,最是聽話。
段千千嚇得魂飛魄散,傷後無力,卻又無法反抗,隻得心中默念老君保佑,發誓回去再也不偷吃供果,再也不用師傅的丹藥喂魚,總之把曾經做過的壞事都想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老君真的顯靈,還是自已心誠,結果亓官隻有一把普通小刀,弄來弄去也割不斷她的“打神鞭”,終於放棄。段千千這才心中稍定。
窫窳出世,這等天地孕育的怪獸,出世之前必然要展現各種異能,或掀風雨,或攝彩虹,這就是所謂的“揚聲”階段,窫窳揚聲之時,段千千早有準備,隻是在怪獸出世之後,出乎想象的巨大體型,冷冽如電的目光,還是讓她驚怕不已,這等威勢決非人力所能抗拒,她立刻就決定放棄了。至於死碧落,了不起重傷,要死哪那麼容易,反正他的綽號裏也有個“死”字。
這邊段千千做了決定,那邊斷弦也做了決定。他盤膝坐在地上,運功與窫窳揚聲抗衡,神態自若,待怪獸現世,見到那如小山般的身影,不禁麵色陰沉,振衣而起。
“斷弦,你要去哪裏?”彩雲飛揚聲相問。
亓官心中一凜,這算命老頭居然和她是一夥的,幸好剛才沒有暗算我。
斷弦沉聲說:“怪獸出世,生靈塗炭,既然被我趕上了,總不能不聞不問。”
“你的任務是壓陣。”
斷弦淡淡一笑,緩緩掃過圍住亓官的十幾個漢子,眼神裏忽現疲倦,說:“這裏的人手足夠了,不差我一個。我相信彩雲飛姑娘解決問題的能力。”
風起疾勁,葉卷飛揚,彩雲飛注視他蕭索離去的藍色背影,心念電轉,已經猜到他雖然是看見怪獸起了俠義之心,卻還有多半原因,是自已請“邪影”舞清風出手時,沒有顧慮他在身邊。當時斷弦與亓官距離極近,這一劍要說是殺亓官,確實沒錯,可要說是殺斷弦的,也不離譜。
舞清風出劍雖然威勢赫猛,其實內勁凝聚,毫厘也不會差出。彩雲飛深知這一點,卻不屑解釋,隻惆悵地盯著斷弦離開,心中忽然浮出一句淡淡詩詞:人生若隻如初見。遺憾地轉過身,看向亓官,眼神趨冷,櫻唇微吐:“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