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溫暖
    這是一間不到十平的鬥室。
    清晨，陽光透過窗欞暖暖地照進來，床上躺著的男孩已經醒來，正神情木然地仰望著窗外的天空。
    身上蓋著的被子被他掀開，全然不顧春寒低溫，黑瞳浮起一汪水霧，久久不肯散去。
    渾身就像火燒一樣，疼痛不時襲來，甚至讓他以為自己的身體就快要散架了。
    對於強加在他身上的傷，男孩隻能咬牙忍受承受，再疼也不想叫，叫了怕是挨得更疼。一周遭到一次這樣的對待，已是常事，可還是讓男孩的心裏對未來產生了恐懼，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心底升起一絲冰寒，逐漸蔓延到四肢，難道這就是命運嗎？為什麼我不能躲開或者選擇逃跑？壓抑到極點的臉上忽然湧起絕望的神色，男孩的眼角湧出一道清流。
    門突然被推開。
    一股酒氣濃烈地湧入男孩的鼻息，那是睡在另一間屋子的男人所特有的味道。金君憐慢慢俯下身去，他看著窄小床榻上滿麵淚痕的男孩，沙啞著嗓子問道：“還痛嗎？”
    已經驚縮到床裏邊的男孩對上他的目光時，才發現那裏麵透著內疚、憐愛，還有一些自己看不懂的成分。
    男人的手指已經撫上男孩的臉，男孩眼部的皮膚已經變成青紫色。
    他粗大的關節輕輕撫摸著，粗礪地滑過男孩細嫩的皮膚，益發顯得男孩像暴風雨過後被摧殘哭泣的伏草。
    對於昨夜醉酒歸來所做的事，金君憐隱約有印象，但卻記不太清楚，直到早晨醒來發現手得厲害，這才意識到這次醉酒對兒子造成的傷害有多嚴重。
    雖然以前一周一次的酒後撒瘋已成家常便飯，但卻沒有這次來得嚴重。
    兒子裸露在空氣中的身體，滿眼看到的竟都是觸目驚心的、泛著青紫的傷。
    怪隻怪兒子金在中長得實在太像他母親，簡直是那女人的翻版。
    該死的女人！五年前她帶著家裏全部積蓄跟別的男人私奔丟下倆父子的惡行，讓他至今想來心裏還像被插了根針，刺得自己隱隱難受。
    唯有酒精才能讓心被麻痹，可回家一見到金在中那張迎上前的臉，事情就朝著無法控製的方向發展，他實在不能控製住自己內心熊熊燃燒的憤怒，下意識地就對兒子痛施拳腳。在最初的幾次，金在中覺察到爸爸的反常之處，幹脆躲到自己房間不再出來，可金君憐卻往往酒後到家就到處翻找兒子，這一頓打就變得避無可避，哪怕明知自己是去地獄的路上，金在中也隻能默默忍受。
    這是個毀滅性的習慣，金君憐不是不想改，每次醒來看到兒子默然發呆的眼神他總心有痛楚，可無論怎麼下決心也改不掉這個毛病。酗酒，就像如影隨行的惡魔，漸漸控製了他的生活。
    本就營養不好的金在中，這下變得更瘦弱了。不能再讓金在中呆在自己身邊了，自己早晚會毀了他。
    金君憐把被子給金在中蓋上，抱住他，感覺就像抱著一團空氣，金在中瘦得就快要讓他感覺不到了。
    “在中，我送你到姑姑家去，好不好？”君憐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金在中的目光依舊無神，他茫然地望著屋頂，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心中裂開，未來要發生變化了麼。是福，還是禍？
    金在中的姑姑家位於半山高處的小區，不光可以看到半個城的風景，還麵朝大海。父子倆手牽著手走上半山，悠美的風景映入眼簾，父親索性抱起了金在中，把金在中交到妹妹手上照顧是沒有辦法的事，再戀戀不舍也得放手。
    金在中仰頭看著迎上來的姑姑，姑姑皮膚很白，一笑起來就像秋天很甜的麥芽糖，姑姑的手也很柔軟、溫暖。金在中的心上不由劃過一道暖流，他不由地握緊了姑姑的手。
    一旁站著的小女孩掙脫了姑父的手，嫉妒地撲上來揪住金在中，用力拽開金在中和姑姑的手。看到女兒這個抗議的舉動，姑姑隻好鬆開了金在中的手，寵溺地彎下腰去抱起了小女孩，女孩得意地衝金在中做了個鬼臉。
    父親走到金在中麵前，叮囑正沉浸在失望情緒裏的他：“在中，爸爸過一段時間就來看你，爸爸會努力戒酒。你要跟小佳好好相處。”
    金在中點點頭，仰起小臉給了父親一個開心的笑容，他相信父親其實是關心自己的。
    小佳伏在媽媽身上，一臉戒備地看著金在中。
    “小佳，這是在中哥哥，要來家裏住一段時間，你要好好對他，聽到沒有？”媽媽拉著小佳的手囑咐道。自己女兒一慣任性、霸道，對於突然多出來的哥哥看樣子很不喜歡。看來，以後的日子要頭疼了。
    金在中被姑姑安排在大廳旁的小間居住，環境倒也簡潔，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小床一盞台燈，站在窗前看外麵的風景，視線相當開闊，山下的清幽景色一覽無遺。
    金在中很喜歡這個新家。
    可金在中不喜歡小佳，他喜歡那種安靜乖巧的女生，而他眼裏的小佳卻像一隻鬥雞。不但喜歡在餐桌上搶自己筷子夾的菜，而且喜歡大搖大擺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拿出玩具就坐在地毯上麵玩。弄得金在中都不敢在自己房間裏很隨意。他不知道小佳什麼時候會闖進來，哪怕是金在中起床穿衣服有時也不可避免。
    小佳偶爾會當著媽媽的麵親昵地喊“在中哥哥”，這一點讓金在中很不習慣。雖然小佳才上小學一年級，卻很聰明，功課很棒，這一點讓金在中很是羨慕。自己花在功課上麵的時間就比小佳要多出很多。
    肉體上的傷害已經不再困擾自己，現在的金在中小心翼翼地呆在姑姑家裏，除了寫作業，就是一個人對著窗外發呆
    他在想，外麵的世界，哪裏才是自己想去的地方呢？
    金在中所在的小學要舉行校慶，為此各個班級都要在校慶表演節目，可金在中對文體一貫不夠熱愛，所以這樣的活動往往都被班裏幾個文體出色的才藝分子瓜分。
    校慶那天，一樓的禮堂坐滿了黑壓壓的學生，金在中所在的班級排在最前麵的左側，由於身高的原因金在中坐在第二排，這個角度可以讓他清晰地看到後台與前台的縫隙處，那裏正是上場表演的通道。這個發現讓金在中很興奮，他很喜歡偷窺那些即將上場表演同學的緊張小動作。
    自己班級要表演的是張琴的小提琴獨奏，張琴梳著利落的馬尾，她站在舞台上投入地拉出悠揚的旋律，這首曲子金在中沒有聽過，但真的很好聽。
    金在中正全神貫注地欣賞著，突然鼻子流下一股溫熱的液體，他趕緊掏出手帕捂住，然後悄悄從側門出去跑到走廊的洗手間。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這樣，真的很讓金在中厭惡這樣的自己。
    金在中沒能進去洗手間解決鼻血問題，因為有人竟然占用洗手間的公用空間，那是個高過自己半個頭的男孩，此刻正在鏡子前麵專心地跳舞，表情看起來很狂野，沉浸在舞蹈世界裏的他散發著讓金在中頭暈目眩的氣息。
    鼻血流得更快了，可金在中隻能站在門口，捂著濕答答的鼻子。也許他沒有注意到，此時自己的眼神正熱烈無比地膠著在對方身上，哪裏還顧得上擦鼻血？
    男孩這時已結束了練習動作，一回頭，這才發現被自己堵在門口的金在中，這個劉海擋住了眼睛的少年看起來情況很糟糕，男孩趕緊從兜裏掏出手帕，把金在中拉到鏡子前麵，打開水龍頭，用手取下金在中捂著鼻子的手帕，囑咐道：“仰頭！”
    金在中乖乖地仰起頭，男孩把自己的手帕淋濕，一邊小心地幫他擦鼻血，一邊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金在中笑笑：“謝謝你，沒關係。”
    男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太瘦了，是不是缺乏鍛煉啊。”
    “可能是吧。”
    這時候小提琴應該結束了吧，金在中心下一陣惋惜。他看著鏡子中自己蒼白的臉，再看看那男孩紅潤而健康的臉龐，不禁又自卑起來，無論是張琴還是眼前這個男孩，他們都是吸人眼球的發光體，而自己卻像一隻醜小鴨。
    “啊，我得走了，一會兒還要上台表演。”男孩看到金在中的鼻血已經止住，這才想起自己的事情。
    “加油哦！”金在中握拳為他打氣。
    男孩已經跑出去很遠，卻又回過頭來奇怪地看了一眼，突然衝金在中燦爛地一笑，然後跑進禮堂。
    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在看他？金在中奇怪地搖搖頭，心裏卻開心得不得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關心自己。那男孩看自己時關切而專注的神情，就好像在金在中冷冰的心裏撬開了一道縫，使以往被他下意識封閉緊緊的內心世界，射進了第一縷陽光。
    就算自己滿身是傷，就算鼻血每月都要來一次，可自己還是偷偷希望會有人關心自己。金在中握著男孩留下來的手帕，素白的底紋上繡著一朵藍色的蓮花，上麵的血跡是自己剛留下的，金在中小心翼翼地把它清洗幹淨，扭幹，疊好放回到衣兜裏。這可是剛才那個男孩碰過的唯一的溫暖……
    金在中回到座位上，又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舞台縫隙處，偷看別人上台前的表現成了他這次校慶的新遊戲了。咦，這不是剛才那個跳舞的男孩嗎？金在中看到他低頭看著地麵，兩手交叉握在胸前，似乎在祈禱，又像在緩解緊張壓力，這個表情和動作，和別人真的很不一樣。
    那種不受任何人和事的幹擾，一心一意的氣氛，是任何人也插入不進去，更影響不了的。
    “接下來，由六年三班的鄭允浩為大家表演舞蹈，請掌聲歡迎！”校慶主持人手持麥克在舞台上剛宣布完，下麵就轟然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鄭允浩？難道他就是傳說中“舞王”？金在中的心裏一陣興奮，原來他就是鄭允浩！他剛才還幫自己擦過鼻血呢。
    這個發現讓金在中的心激動地怦怦直跳，他把目光熱烈地投在舞台上隨著音樂響起舞動身體的鄭允浩身上，沒有人發現他的目光有多摯熱，大家都在專心欣賞著舞台上的表演。鄭允浩的舞蹈動作每個都很幹淨利落，表情更是各種狂野之中泛著賞心悅目，高難度動作做起來如行雲流水般讓人久久難忘。
    原來，舞蹈居然可以跳得這樣好看……原來，他叫鄭允浩。這個名字就像怦怦跳的小鹿蹦進了金在中的心裏。
    校慶活動之後，金在中再也沒有見過鄭允浩跳舞。
    可金在中並不以為意，因為鄭允浩經常在夢裏表演，而且是舞台上那種令他眼花繚亂的炫目表演，這可是隻給自己一人的表演哦，金在中一想來就心裏得意得不行。
    金在中住在姑姑家，需要坐公車到學校上課。
    清晨，當金在中如往常一樣趕去公車站等車，卻意外地在站台上發現了一個好熟悉的身影，居然是鄭允浩！難道他在等自己？金在中的臉色變得潮紅，心跳也亂了節奏。
    走近了才發現鄭允浩正倚在站牌上打盹，頭發看起來半幹不濕的，好奇怪哦，這還是金在中第一次在車站見到他。
    “喂！”金在中上前把他搖醒，“你怎麼在這裏？”
    鄭允浩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金在中後愣了一下：“你是？”
    “我叫金在中，上次在學校洗手間裏你幫我止鼻血，還記得嗎？”金在中提醒道。
    “哦，我在等車。”鄭允浩打了個哈欠後，用手揉了揉肚子：“我餓了。”
    金在中趕緊跑到不遠的路邊攤亭那裏買了兩個熱乎茶蛋，忍著燙剝完皮，趕緊遞給鄭允浩。
    鄭允浩戲謔地眯起眼睛：“你這是在謝我？”
    “嗯。”金在中老老實實地回答。
    鄭允浩倒也不客氣，接過來就塞進嘴裏，好香！
    自己本來就想戲弄一下這個小鬼，誰讓自己並不討厭他看自己時晶晶亮的眼神呢？而且在看到之後，心情還會變得蠻開心。
    “我以前怎麼沒有在車站看到過你？”金在中看著他吃茶蛋，鼓鼓的腮幫子看起來好像一隻包子，好有趣！不由大膽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要在平時，哪怕在校園中看到鄭允浩，金在中也不敢鼓起勇氣和他搭話，因為他看起來太帥了！
    “我周末去外地表演了，今早上才趕回來上課。”
    “那你的頭發……”
    “小鬼，你的問題好多哦。”鄭允浩用紙巾擦了擦手，扔到垃圾筒裏，然後拉著金在中的手就往正駛停車站的公車上跑：“再不走就要晚了！”
    金在中被他拉著上了車，車上人很多，鄭允浩拉著他一直往最裏麵走，停在縫隙處一手拉緊吊環，一手把住了金在中的肩。
    車一晃，鄭允浩悄悄伏近金在中的耳邊：“那是因為我演出時染了發，今早上現去染回來的。”這種解釋方式讓金在中感覺很別扭，耳邊溫熱的氣息讓他不禁咬住了嘴唇。
    意識到鄭允浩的手還搭在自己肩上，熱度透過掌心傳來，金在中的心不禁怦怦直跳，這已是自己第二次心跳得這樣厲害了！好奇怪的自己，好反常的反應。
    “你是幾年級的？”
    “三年一班。”
    鄭允浩把目光從金在中臉上移開，看著窗外陷入了沉思。深邃的目光仿佛牽引著自己的思緒走得更深，金在中擔憂地想，鄭允浩就快畢業了，以後自己還能看到他嗎？
    這種擔憂一直持續到金在中快小學畢業，從那次之後他再也沒有單獨和鄭允浩接觸過。不是自己不想見到他，而且因為想見他的女生很多，擁在他周圍的男生也不少，金在中寧可遠遠地看著他，也不想走到他的麵前，大大方方地打聲招呼，更不奢望能成為他的朋友。
    因為金在中在班級裏就是一滴默默的水珠，不起眼的外貌，不算糟糕的成績，不出色的體育和文藝，在班級裏更不是活躍分子，他不融入任何一個小團體。
    所以，金在中和鄭允浩的生活沒有交集，就像青蛙和王子，一個在池塘，另一個則在王國。那次車站的見麵，就像一滴水，轉眼就落進了時間的深海，悄無聲息，仿佛沒有發生過。
    後來，金在中還是從學校的同學口中得知他去了大城市專門學習跳舞，將來可能就不回來了。
    放學後的金在中正在房間裏麵寫作業，就快要期末考試了，爸爸前些天在電話裏告訴自己，畢業後要跟爸爸到外地去工作。
    這次的考試一定要考出好成績才行。
    小佳一陣風似地闖進來，這丫頭早就把進門不敲門當成了習慣，到現在也沒改。金在中回過頭來，小佳已經撲到他身上：“在中哥哥，我淘到好東西了！”
    小佳讀小學四年級，對金在中的態度早就改觀，小時候怕自己奪走父母的寵愛所以才會處處提防自己，這幾年來，金在中安靜隱忍的個性倒也讓長大的她明白，這個哥哥是個好人，而且還很好看！
    “哥哥，還記得學校的‘舞王’前輩嗎？”小佳興奮地眨著眼睛，手上還揚著一張光盤。
    “哦？小佳手上拿的是……？”金在中的心又像當年一樣怦怦直跳，難道這裏麵是鄭允浩的資料？
    “這是校長女兒複製給我的，我可是花了大價錢呢。”小佳繼續貼在金在中的背上，絲毫不覺得難為情。
    金在中苦笑，這個小佳越來越熱情了。
    “難道你淘到了‘舞王’的視頻？”
    “嗯，要和金在中哥哥一起欣賞！”小佳拉著金在中就往自己房間跑。這次，金在中倒也沒有掙紮，心情大好地跟著小佳衝進她的房間。
    小佳的房間有電腦，看她熟練地開機，插光盤，金在中幫不上忙，自己長到這麼大都沒摸過電腦，可一想到即將看到鄭允浩，他的心又很歡喜。
    鄭允浩的身影一直都很吸引著自己，夢裏還常能夢到那看向自己一眼一臉的溫柔，也許鄭允浩並沒有意識到那個瞬間自己有多關心金在中，可卻被金在中看得很真切，他眼裏那一絲一閃而逝的寵溺被金在中抓到，所以才會一直對他念念不忘吧。
    那是鄭允浩在舞台上跳舞的一段視頻，炫目的舞蹈讓金在中看得眼花繚亂，鄭允浩一上了舞台，氣場就會變得很爆發，絕對動若脫免，一氣嗬成又流暢無比。
    小佳的眼睛盯著電腦，喃喃自語道：“好帥，好帥。我太愛他了。”這樣的自語讓金在中覺得奇怪，倒是尖叫比較符合小佳的個性。
    看來，這個鄭允浩離自己的生活越來越遠了，將來他會成為光芒四射的明星吧，而自己隻能是城中默默無聞的醜小鴨，金在中又一次產生了深深的自卑感。
    他悄悄走出房間，心上已是惘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