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記不清自己在這水畔呆了多久，一年，三年，一輩子，也不知有什麼差別，在她看來，不過是河畔花謝了開，開了再謝罷了。
    她也不記得自己從何而來，為何在此處。花蜜露水為食，枕蕊而眠。
    她是無心的，花朝踏青，中元河燈，中秋賞月……這些在她看來，不過是湊熱鬧而已。
    讓她掛心的有一件，似乎中秋之夜，便有一人順著河畔而下，天明時逆流而回。
    那人披著烏黑的發，素白長袍，一盞紗燈，麵上覆著銅麵具，頗有風趣。第三個年頭，她終於有了尾隨其後的想法……
    夜深露重，蒼蒼碧色，那人娓娓而行。
    明月皎皎，蒹葭淒淒，白露凝霜，道阻且長。
    行至一片合歡樹林時，那人腳步慢了下來，河流至此，卻形成一片湖麵，明月高懸。
    近湖邊，有一竹製小屋，他將紗燈掛在門邊，推門進屋，不多時，便捧了一具半尺餘高的石像出來，衣袂翩翩，顏色姣姣。那眉目，她看來卻似曾相識。
    他複又點了香，將那石像置於月色之中，鳳尾古琴在側，安置妥當之後，坐在一側，擺弄手中那管簫。
    明麗優美，似啜甘露，簫聲三弄，湖心驚破，沉吟婉轉，如飲瓊漿……
    她越聽越覺得這曲熟悉，隻是感覺少了些什麼……
    桌上的香也漸漸彌漫開來，幽香點點，本該是夏天綻放的合歡，近了中秋，仍然有粉扇在葉間綻放。
    她似乎隱隱想起了些什麼。
    花不老，葉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歡……
    所以，這合歡，花期才能如此之長麼？
    桌上那尊石像，似乎被那簫聲召喚一般，在月光下綻放異彩，滿樹合歡，複又盡數開放……
    她終於想起了，這曲調間，應是有琴音來和才對，琴簫合奏，相攜相承。
    她名喚弄玉，是掌人間百花的蝶仙，此番，是曆劫而來。
    數百年前，她是一尾鳳蝶，花蜜露水為食，枕蕊而眠；他是一介書生，為取功名，夜夜溫書，她亦夜夜在他窗前守候。他輪回幾世，她此次如此……
    上一世，她終於成了她的妻。他寒窗苦讀十年，準備進京考前功名。臨行時，弄玉指著窗前的苦情樹對他說：“夫君此去，必能高中，隻是京城亂花迷眼，勿忘歸家！”他應諾而去，卻從此杳無音信。
    弄玉盼了又盼，再沒有等回夫君的身影。臨終之際，弄玉指著那株印證她和他誓言的苦情樹前，發下重誓：“如若夫君變心，從今往後，讓這苦情開花，夫為葉，我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歡！”氣絕身亡。
    第二年，苦情樹果真都開了花，粉扇團團，淡香陣陣……
    此後，苦情樹更名為合歡。花不老，葉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歡……
    許是仙人托夢，許是良心發現，他終於想起了她，她的妻，然前世種種，化為雲煙……
    不知誰告訴他，在中秋月圓之夜，以月色為媒，《蝶戀花》相和，便能達成所願。他便年年來此，盼能償還與她……
    她終是來了，依然是第一世時她初識他的形態，玉帶鳳尾，棲於花間……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如今一切，皆已放下……
    恍惚間，他看見一隻鳳尾蝶在琴弦上舞動，弦起音落，與簫聲相和。
    一曲罷了，弦瞬間斷裂，如裂帛之聲，他恍如夢中驚醒……
    桌上的琴依然如初，剛剛的琴簫之聲，似乎是一場夢境，那尊消失的石像，卻證明她來過……
    她來了，卻不願與他相見……
    他知道花不老，葉不落，卻忘了，彼時合歡開，隻一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