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入天一角,誤結相思愁  第四十六章 霧盡雲消長空明(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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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吐氣芬芳,溫熱的氣息輕輕噴在我的耳朵上,聲音壓得極低,如水端然,仿佛是在說著什麼情話。
    我一時還未回過神來,也忘了推開他,隻是緊緊盯著手中那顆藥丸,緩緩道:“你是……叫我使狸貓換太子這一招?”
    “狸貓換太子?”利奧西斯在我身邊坐下,“是假藥換真藥,屈南俟那家夥做事還算有效率,晚上你去替昭武王回診時,記得將真藥換下來就好了。”
    我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那,昭武王的病……”
    “你還沒看出來嗎?”他的眼神變得平靜無波:“今天你注意到的那種銀白色的液體,是劇毒之物墨丘利,也就是你們中土所稱的丹砂,王後他們在這事上下了不少功夫,昭武王中毒太深,無藥可醫了。”
    
    墨丘利?丹砂?我在腦海中仔細回想了一番,那辛寒的氣味,似是穿過了我綿長的人生,撲麵而來。
    那還是小時候,爸媽都不在家,李管家也不知忙什麼去了,無人看管我,我便偷偷摸摸地拿了一個向往已久的體溫計,裝模作樣地給自己量起體溫來,後來不慎將那隻體溫計打碎,銀白色的小水珠渾圓玉潤,在陽光下散發著晶瑩的光芒,我用手指沾了些放進嘴裏嚐嚐,卻被那辛寒之味辣了舌頭,忙不迭地“呸呸”往外直吐。
    事後媽媽一直追問我有沒有將那種液體吃下去,還十分不安心地帶我去做了檢查,並禁止我再去碰體溫計。
    是水銀啊!我恍然大悟,水銀的采掘與利用在古代中國擁有十分悠久的曆史,但當時的人們對於水銀的毒性卻並不十分清楚,因為慢性汞中毒需要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而科技發展遠不如中原的西域諸國更是甚少人能識得此種物質。據利奧西斯所說,除開昭武王日日帶著的那根水銀管鏈,他的寢宮中還布置有其他液態汞製物,常年生活在此等環境之下,昭武王定是汞中毒已深,導致嚴重的腎衰竭,已是藥石罔效了。
    
    我心忽如巨鼓急震,卻仍勉力端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我早已下定決心要為昭武王將怪疾醫好,之後堂而皇之地向碣石王室求藥,如今卻從利奧西斯口中得知此病無藥可醫,還要用這樣的方法才能達成目的,這樣可算卑鄙?可算無道?
    一時之間,我還有些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便將那藥丸重又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利奧西斯在一旁不解地看著我。
    “我是一個醫生,我不能這樣丟下病人,況且我曾答應過伏王後要將昭武王的病醫好。”
    我抬起頭來,鄭重地看著他。
    
    “今日晚上我們必須離開王宮。”利奧西斯弄懂了我的意思,雙眉微攏,神情也嚴峻了起來:“屈南王府已經得到伏王後和吐穀渾暗中勾結、毒殺昭武王的證據,今天淩晨時分王府就要發動軍事政變,到時候王宮中會十分危險,你不能留在這裏。”
    “什麼證據?”猶如晴天霹靂,我心中巨震愈加,聲音不禁也有些顫了起來:“……是你交給屈南王府的?”
    他凝視著我,輕輕點了點頭,眼裏竟有一絲無奈:“那天在屈南王府,我同屈南俟達成的協議,就是此事。夏之,也許你不能接受我這樣的做法,然而在政治上,從來沒有是非對錯,任何曾經被認為是陰謀卑鄙的舉動,在曆史中都可能成為日後的英雄之舉。”
    他頓了頓,眼波忽而變得柔和堅定了起來:“而且,這些事情與你並無關係,你不用有任何心理壓力,不論是死後要下地獄,還是靈魂被放逐天際之外,都與你無關,一切後果,都由我來替你承擔。”
    
    地獄?天際之外?我忽覺心神恍惚,飄向了十七年前那匆匆而過的陰曹地府,抬頭朝他慢慢道:“我不怕地獄,也不怕靈魂被放逐,我隻是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你給我點時間,讓我好好想想。”
    利奧西斯歎了口氣,見我語氣鬆軟,俊眉也舒展了數分:“今夜你拿到赤雪流珠丹之後,從屈南王府布置好的偏殿密道出宮,我會給你地圖,拉赫斯會在那裏等你,你們先回住處,我還有一些沒有做完的事,就不能與你們同行了。”
    “你要去做什麼?”我怔怔地問道。
    “……伊拉爾,我還有話,要跟她說清楚。你不會吃醋吧?”他說完,唇角又勾起一絲輕快的笑容,右手伸了過來,將我的手握在掌中,溫柔的熱度似鴻清泉,緩緩自手心流進心裏。
    
    我並未掙脫,任由他抓著,我柔和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我不會的,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了嗎?”
    他一怔,略點了下頭,緩緩道:“我的確不是隻為生意而來,承我羅馬帝國皇帝旨意,這次東方之行的目的,是被戰亂打斷已久的絲綢之路。”他頓了頓,眼神仿佛飄向了遠在千裏之外的東方,接著道:“你們中土這些年改朝換代頻繁,戰亂不斷,我羅馬帝國已沒有正式建交的邦國,再加上西域諸國與吐穀渾的阻撓,重通絲綢之路,實在是困難重重,但對中土和羅馬來說,意義都十分重大,所以此行,絕不能失敗。”
    原來他是羅馬帝國的使臣,我鬆了口氣,又問道:“然而你們的行動在碣石國受到了阻撓,所以你需要借助屈南俟的幫助,對嗎?”
    “你說對了,真聰明。”他笑著刮了刮我的鼻子,“但他屈南王府也有許多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屈南俟才會願意同我達成協議,要不然,他早跟我打起來啦。”
    “因為伊拉爾?屈南俟喜歡她?”
    “嗯……是一年前的舊事了,那時我正在東方四處遊曆,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講給你聽。”
    
    “你學了很多年使毒嗎?”我話鋒一轉,又問道。
    利奧西斯點了點頭,緩緩答道:“我有過許多位老師,學過很多東西,所以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習毒藥的使用與配製了。”
    他深深地凝視著我,用力握緊了我的手:“然而我最感激的,是當年那位遊曆到君士坦丁堡的中國老師,是他教會了我漢語,是他讓我遇見了你。”
    他的碧瞳深情似海,將我籠罩其中。我心中微澀,目光落在他衣襟前,那裏沾了些許細微的黑色粉末,分明是來不及擦去而留下的。
    伸手撫上他的衣襟,我凝視著那一腔深情,驀地開口問道:“那你,為什麼喜歡我?”
    
    利奧西斯輕輕握住我的手腕,定定地注視著我:“因為,自我有記憶以來,我每天每夜都夢到你。”
    “你還在跟我開玩笑嗎……”我苦澀地一笑,眼神迷離了起來:“我要聽你說真心話。”
    再不說,我怕沒機會聽到你的真心話了。
    他將我的手緊緊貼在胸膛,我才發現他的心跳竟也咚咚如鼓,絕美的碧瞳裏溢滿了灼灼熱切與真摯:“這是真的。在我十九年如一日的夢裏,除了你,再也沒有別人。”
    “隻為這樣的理由嗎?”我搖了搖頭,掙脫了開他緊握的手掌,“我無法相信……你隻為這樣的借口,便對我如此之好,為我解毒,為我闖入屈南王府,為我費盡心思求藥……”我凝視著他英俊如塑的麵龐,心中酸澀難擋,聲音也顫抖了起來:“為我,你甚至不惜用蛇鱗粉將那群毒蛇引來,甚至不顧那些平民百姓的性命,再孤身犯險、親自斬殺蛇王,我究竟何德何能,值得你這樣去做?”
    
    他眼裏的溫度忽然就冷了下來,輕聲道:“你已經知道了?我擔心你不能接受犧牲他人的這種安排,所以沒有告訴你。”
    我苦澀地一笑,點了點頭,將桌上那顆藥丸鄭重其事地收進了懷裏,“我很感激你為我做的這一切,赤雪流珠丹,我會想辦法換到。但是,我是一個醫生,”我定定地凝視著他,“我不能丟下我的病人,而且我無法接受你幫助屈南王府發動政變這一事實,你可知,戰火一旦燒來,這乞史城中又有多少人要流血、有多少人要失去親人?”
    利奧西斯身軀微微一震,似是沒有料到我會說出這番話來,他的眼眸裏盈滿了深深的無奈,開口勸道:“伏王後與延哲王子並非明君,況且政變必然流血,難免有些人要在政治的鬥爭中犧牲,然而這是為了換取日後的長久安寧……”
    “你無須對我說教,”我打斷了他,堅定地看著他:“政治場上的事,我沒有什麼權利來幹涉你們。我自己也不是什麼大善人,隻是不想看到這平靜祥和的城市被戰火毀壞,安居樂業的百姓負傷流血,所以,”我頓了頓,解下身上的丞相府腰牌,遞與他手中,“你今晚便可啟程去長安,拿著這個腰牌,衛府的人會幫你見到大燮的皇帝。”
    
    “……你想做什麼?難道你想留下?”他如雪的麵龐驟然變得慘白。
    我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我要留在這乞史城中,靠自己的雙手,為那些在戰火中艱難生存的百姓們盡些綿薄之力。等城中狀況安穩下來,我再尋機返回長安。所以,香桃他們便托付給你了。”
    “我不同意。”他也站了起來,眼中隱隱有些怒氣,“今晚你必須跟我一起走。”
    “利奧西斯,”我搖了搖頭,定定地看著他,“我很高興能認識你,也很感激你為我所作的一切,待我返回長安之時,若你還在,我定當竭力為報。然而一事歸一事,在政治上,我們的價值觀並不相同,中土有句老話叫道不同不相為謀,所以,你應該去長安,繼續你的任務,而我,也有自己想要堅持的事情,我們是時候該分別了。”
    
    他擋在我身前,臉色鐵青,俊挺的眉頭擰到了一起:“夏之,現在不是跟我鬧脾氣的時候。”
    我默然,之後沉沉吐出話語:“利奧西斯,若你不想我恨你,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選擇。”
    他身軀一顫,我不忍看他的表情,便將頭轉了過去,隻聽得他沉著聲在我身後道:“你再好好想想,晚上我來接你。”
    話音一落,便聞腳步聲聲朝屋外行去,我顫抖著回過頭去,他高挑的背影毫無留戀地從門口一閃,不再可見。
    我凝視著他離去的地方,不自禁地苦笑了起來,眼前的一景一物都已模糊,我這才驚覺,自己的眼眶竟有些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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