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無力抽動著，慢慢地不再動彈。鄭君昊望著那一灘鮮紅中雙目凝睜的麵孔，緩緩蹲下身子，忍不住吐了出來。
    “如果你總像現在這樣，把軟弱和猶豫寫在臉上，倒下的人會是你！”李誌澤仔細地擦拭手中的匕首，冰冷的聲音在諾大的倉庫中回蕩，“別和老爺子說我來過。”
    腳步聲漸漸消失，鄭君昊一直用手按住自己吐的有些痙攣的胃。他知道老師的意思，隻是自己的第一個任務從實質上說還是失敗了。
    這個叫李誌澤的男人是君昊的老師，從九歲那年父親帶自己回來，便交給了這個男人。初見那天，小小的他仰著頭看這個瘦高的男人，不知道為什麼有種異常的親切感。當時，整個Ch。Latour的人對老師都很畏懼，也許因為他常年無表情的麵龐，全身散發的冷漠危險氣息，又或許隻因為他始終是道上排名第一的殺手。
    君昊並不了解這個陪伴自己成長近七年的男人，隻知道他孤身一人，不嗜煙酒，最寶貝的東西是一直貼身帶著的那支匕首。閑暇時，老師喜歡一人坐在窗前擺弄它，光灑在銳利的刃鋒上，映亮男人冷竣的臉。沒有嗜血的表情，君昊甚至可以看到那張漠然的麵孔上，隱約地閃出柔和的光。他無法用適當的詞語去形容那雙墨綠色眸中一閃而過的情緒，也許因為那個時候的他還太小，很多事情都不懂。
    “少爺回來了。”李伯接過鄭君昊手中的外衣，輕輕說了聲，“老爺等您很久了。”
    他點點頭，上樓時刻意在書房門前停頓下，用力揉揉依舊疼痛的胃，隨後敲門走了進去。
    書房隻點了盞暗黃色的台燈，椅上的人微合雙目，影子在燈下被拉長許多，映在牆上顯得格外突兀。
    “回來了？”
    “恩”君昊輕聲應著，“已經辦好了。”
    “是麼？那去休息吧。”低沉的聲音，平靜的聽不出任何情緒。椅上的人沒有睜開雙眼，僅僅擺了下手。
    鄭君昊動動嘴，沒有說什麼。拉開門的時候，身後的聲音再次響起，“俊熙他很早就回來了……”
    眉頭微微皺起，鄭君昊沉默著帶上書房的門。經過俊熙的房間，發現門是虛掩的，裏麵一片漆黑。應該是睡下了吧，他想。手扶上門的瞬間，裏麵有聲音突然發出，輕輕的卻狠狠地打在他的心上。
    “下次出手快些……”
    鄭君昊心中苦笑，早知道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瞞過Ch。Latour的眼線，如此說來父親也已知道了。真的不適合這樣的生活啊。他沒有父親那樣的冷酷，沒有老師敏捷的身手，連金俊熙對於生殺時的冷靜也不具備。
    整個人深深地陷進柔軟的床，胃似乎痛的失去知覺，君昊就這麼合衣倒下睡著了。
    “昊昊……答應媽媽，要好好念書哦”
    “恩，我會努力，也會努力照顧媽媽的！”童聲答的清脆，小孩躺在媽媽的懷裏，笑時露出一對可愛的小虎牙。
    “昊昊最乖了……”媽媽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麼溫柔。
    “昊昊……昊昊……答應媽媽，如果有一天遇見爸爸，不要和他走，好不好？”雪白的房間、床單，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還有不停哭泣的聲音。
    “媽媽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啊……昊……”
    媽媽！猛然睜開眼睛，眼前是熟悉的房間，心劇烈地跳動，鄭君昊頹然地用手掩麵。又做夢了，那天之後父親突然出現，他沒有忘記媽媽說的話，拚命掙脫幾個保鏢的挾製。媽媽就在距離自己很近的地方躺著，睡的如此安詳。他用力的喊、用力地哭，想媽媽再看看自己，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想救媽媽，就跟我回去。”冰冷的聲音透著讓人敬畏的語氣。那個時候的自己還是個孩子，就這麼天真的信了，一步邁進了Ch。Latour。可是也是從那天起，自己再也沒有見過媽媽。曾經問過父親，得到的答案僅僅是幾個字“她很好。”然後呢？為什麼不讓見麵這樣的話，他問不出口。對於父親，恨卻又怕著。每次看到錄下媽媽生活近況的錄影帶，鄭君昊會覺得那一瞬間自己離媽媽是如此的近，相隔冰冷的屏幕，對著那張安詳的臉，笑到紅了眼眶。
    這些事情想起來，早讓人了無睡意。他在床上輾轉很久，好容易熬到天亮，下樓的時候看到幾個傭人準備早飯的身影。父親早早地坐在客廳餐桌的正座上翻著報紙，他也看到一貫站在父親身後的老師，兩個人相互交換下眼神。
    “才醒呢？”俊熙扯著剛放上來的麵包，沒有抬頭，算是打過招呼。
    “恩”君昊沒多說，拉把椅子坐下。
    “俊熙今天陪我去趟公司，君昊沒事就在家休息吧。”
    鄭君昊點點頭，心想其實這樣也未嚐不是件好事，自己最不喜歡接觸公司的事情。
    “一直被人忽略著，很開心麼？”金俊熙離開客廳之前拋下這麼一句話。
    整個白天的上午，鄭君昊獨自坐在花園裏，他可以算是Ch。Latour最閑的人了。本來就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他始終夢想回到普通的生活，畢業後先從某個公司的小小職員做起，一步步靠自己的努力，然後會在某個時候遇到一個愛的人，與他人一樣選擇結婚、生子，會愛自己的媽媽和老婆，就這麼平淡而幸福的生活一輩子。
    可是這一切在走進Ch。Latour之後，就徹底被打碎了。這個籠罩在富有光環下的家族，這個金錢和地位緊密掛鉤的名字，一個以紅酒以及相關輔助產品為主業的家族，在法國波爾多（Bordeaux)擁有眾多的葡萄莊園和加工廠，遍布國內外穩定的銷售網與客戶群。在奧梅多克、穆利斯、利斯柴克、聖朱利安、波雅克這些被看作是出產精品葡萄酒的產區，Ch。Latour更是家喻戶曉。
    可是真的如此簡單嗎？如同紅酒般，散發香醇的華麗外衣下隱藏了多少秘密，正麵的說辭不過是媒介官方的宣傳罷了。
    他具體也不太清楚關於Ch。Latour的發家史，將各個版本總結出來，大概是說有個人十幾歲跟隨大哥出道，逐漸通過自己的聰明和膽識得到眾人的欣賞，娶了大哥的女兒，慢慢繼承原本的幫會，在擴大自身勢力的同時，開發各種連帶經營產業，有黑亦有白。那個人的身後永遠跟著道上排名始終第一的冷酷殺手，那個人一手建立了Ch。Latour家族，並讓其繼續發揚，那個人也逐漸變成政界、商界和道上都顧忌與畏懼的人。多老套的一個故事，不過其中的主角就是鄭勇成，他的親生父親。
    那他的母親呢？未曾被過多提及，俊熙的媽媽自然是傳說版本中大哥的女兒，身體本就不好的她執意要生下俊熙，那之後不久便過世了。鄭勇成是愛她的，所以俊熙才會因此隨了母親的姓氏。整個家族的人都對這個孩子寵溺之極，因為父親本就喜愛他，而且他始終是優秀的。
    君昊記得九歲剛到這個家的時候，俊熙總是主動和他說話，拉著他一起玩，常常“哥啊……哥”地叫著。比起自己的沉默，他反而總會因為一些很小的事情而滿足，天真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開心時會發出爽朗響亮的笑聲。
    然而那所謂的天真是何時染上冷酷的呢？從兩個人分開訓練開始麼，俊熙不再與自己在一起，換之的是老師。各種格鬥技能是為了提升自我保護力，在Ch。Latour裏是不允許出現弱者的。
    那個時候，俊熙會因為辛苦而偶爾與自己抱怨。兩個人常常各自被關在房間裏，與陌生的小孩一起，就如同電影小說的情節，最後站著的人可以出去，而其他人隻能挨餓與關禁閉。他們也不少被罰，畢竟都是孩子，哭過疼過，時間久了大家反而變的熟悉。
    君昊還記得那一次，自己好容易打贏最後一個孩子，走出來便看到身上掛彩的俊熙。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雪白的襯衣上有大片大片的紅色，不知道究竟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怎麼會有人帶利器進去的……”君昊沒有聽清楚下人說的話，隻記得自己被俊熙那雙眸中深深的傷所釘在原地，想過去拉他，卻沒有向前的勇氣。
    那個孩子帶了利器進去，那個孩子是俊熙一直和君昊提到在隊裏對他最好的人，那個孩子將刀揮向了俊熙……
    一切都是事後聽說的，沒有了天真，沒有了那曾經響徹整個別墅的爽朗笑聲，全部在他們十三歲那年的夏天嘎然而止。鄭君昊依舊總是因為手軟而被罰，訓練科目的成績好壞參半，而金俊熙始終第一，包括父親提前分配給他的任務也被他很好地完成。他不再與自己親近，碰麵話不多，淡淡的表情，充滿了疏離感。
    父親本就應該喜歡俊熙的，將來也會選他做接班人。原配的兒子，出色、聰明又不失果斷隱忍。君昊說不清楚對於父親或是俊熙是如何的情感，親人嗎？似乎又不像，無奈地搖搖頭，才發現就這麼呆坐了一整天。
    “少爺，後天老爺會在家裏舉辦晚宴，衣服我吩咐他們幫你選了。”
    “老師走路還是這麼安靜，不過怎麼連這樣的小事也要老師操心了？”君昊扯扯嘴角，擠出一個淺笑。
    “心情不好？在我麵前就別笑，那表情很難看。”李誌澤的聲音還是沒有任何情緒，原本聽來像關心的話，從他的口中出來怎麼就變了個味道。
    “老師……可以給個擁抱麼？”他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和眼前的人索要擁抱。剛想擺擺手，就感覺有雙手擁住了自己。
    鄭君昊僵坐在那裏，鼻腔中充斥著一股淡檀香的味道。他偷偷地想，老師真的好瘦，不知道如此的人究竟是怎樣背負生命中的那些沉重。
    “老師，我好累……”喃喃地說，然後笑。雖然今天的自己很反常，不過也意外地看到了老師從沒有過的溫柔一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