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相知相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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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夏侯桐的藥房到林北涯住的寢室還有一段路程,抬椅子的人又怕於他傷處不利,所以走得極慢,到後來,林北涯隻覺得寒意挾裹著倦意一齊襲來,讓他恨不得閉上眼睛睡去,偏偏身裏身外又涼了個透。
才走進院子,就聽見房裏似乎有人在唱歌,林北涯驀然驚醒過來,忙吩咐人放他下來,說自己可以走回房,不用人跟著了,最後連阿政也打發了,他才一點一點向房間挪過去。
房裏亮著燈,窗戶大敞,窗下的條案上倒著個空酒壇子,凡塵腳踩條案跨坐在窗台上,懷裏還抱著一壇酒,手中竹筷一下下擊打著瓷壇,口中正在輕吟淺唱:“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高樓飲美酒,幾家流落在外頭……”
這首歌林北涯從未聽過,隻覺曲調哀婉,別有韻味,而唱歌的人背靠窗框,微微揚起頭看著半空裏那一輪明月,清幽的月光灑下來,讓他臉上的肌/膚散發出細瓷一般溫潤的光澤,襯著俊美的五官線條,便如精雕玉琢的一尊像。
林北涯扶著門框低聲歎道:“凡塵,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會唱歌?”
窗台上的人也不回頭,口中嬉笑道:“小爺我多才多藝,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
“這是什麼曲子?怎的我從未聽過?”
“這是……九州明月,小爺我自創的曲子,今日讓你一抱耳福。”凡塵說完抱起酒壇子又灌了一大口酒,忽然身子輕晃,差點兒從窗台上摔下來,他努力穩住身形,手上卻控製不住,壇中的酒灑出不少,屋子裏更是酒香四溢。
林北涯皺了皺眉,“凡塵,你喝多了,還不快下來!”
凡塵將壇子裏餘下的酒一股腦都倒進口中,這才抹抹嘴轉過身來,他本來眯著雙眼,一副醉態橫生的樣子,可是當他的目光落在林北涯血跡斑斑的外袍上時,臉色立刻就變了,“你這是……受傷了?!”
不等林北涯回答,凡塵早已從窗台上翻身下來,一晃便到了他跟前,上下打量著,“傷到哪裏了?要不要緊?該死!怎麼這麼多血?”
看到凡塵緊張的神情,刹那間林北涯忽然有種錯覺,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個夜晚,凡塵悄無聲息地潛進他房中,看到他滿身血跡,自己也是這般緊張地在他全身上下查看,以為他受了傷。
如今,也輪到他來緊張他了。
“我們在半路遭遇了刺客。”
林北涯把半路遇襲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凡塵默然聽著,也不多問,隻伸手將林北涯抱到床上躺好,替他寬了外衣,又將他雙手合在掌心裏,“怎麼你手這麼涼?外麵沒那麼冷吧,難道是失血過多?”說著,他俯身去看腿上的傷處。
林北涯的傷本來已經夏侯桐止血上藥,包紮妥帖,可他最後撐著從外麵走進屋裏,雖然隻是十幾步,到底於傷口不利,早有絲絲血跡滲了出來。凡塵看了,咬著牙罵,“那幫狗奴才居然讓你自己走回來?一個個都皮癢了是不是?還有阿政那死小鬼……”
“好了,不關他們的事,是我非要自己走的。”林北涯實在聽不下去了。
“你多坐兩步轎子會死啊!平日裏好人一個還懶得像豬,受了傷又逞什麼能!”
看來要指望這不罵人不張口的人說幾句正常的安慰話是不可能了,林北涯無奈地歎了口氣,道:“你不是也看到了,又沒甚麼大礙,不過是一點皮外傷罷了。”
“你既受了傷,那……夏侯桐呢?”
“舅父沒事,我是因回身護他,才被刺客刺了這一劍。”
“你……”凡塵立刻又變得氣哼哼的,“怎麼你自己的命不重要麼?救人救人,沒那個本事還要裝大俠!幸虧……傷得不重,我……看要是對方下手再狠一點,隻怕你這條腿……”他忽然住口不說,拿了枕頭墊在林北涯身後,讓他躺得舒服些,又去倒了杯熱茶遞在他手裏。
林北涯低頭淺啜。
半晌,忽聽凡塵低聲問道:“如果當時……你沒能護住他,讓他……讓他……那你會怎樣?”
林北涯一愣。
如果當時沒能護住?如果舅父他……
林北涯不敢想象,他閉上雙眼沉默半晌,才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會怎樣,我隻知道不能看著自己至親之人遇險而不顧,當時我……我恨我自己!恨自己以前為什麼偷懶,不肯跟著師父用心學,若我能有你或者穆予那樣的身手,就不會連自己的親人也保護不了了!”
以前林北涯從不覺得練好功夫有多要緊,雖然梁國素有尚武之風,但他身為王侯公子,總覺得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離自己甚遠,就算有需要,也可花錢雇個高手回來,何必非要自己動手。所以,若不是林青石正好有個武功高絕的老友主動提出收他做徒弟,而且林青石也大力讚同,林北涯根本懶得在那些內功心法、招數套路上下功夫。
即便是去年夏侯桐遇刺這件事,他也隻是耳聞,並未親曆。
今晚這一遭卻不同。明晃晃的長劍就在眼前,寒意直逼在臉上,林北涯這才終於切切實實感受到師父曾說過的話:當有人站在你麵前想要你命的時候,就算有無數個高手在旁相助,也比不上你自己出手多撐一刻!
所以他恨自己。
屋子裏安靜下來,誰也沒再說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床側傳來一聲低語,“五兒,對不住!”
凡塵幾乎沒有服過軟認過錯,便是明明白白做的不對,他也會找出無數條理由來詭辯反駁。上次林北涯紮傷了手,才頭一次從凡塵嘴裏聽到“對不住”三個字,此刻林北涯又是一愣,不過讓他有所觸動的,是那個稱謂。
從相識到現在,凡塵要麼對林北涯直呼其名,要麼就“懶豬”“傻瓜”的亂喊,像剛才那樣喊他的乳名,還是頭一遭。
“凡塵,你……你喚我什麼?”
“喚你五兒,不成麼?難道夏侯桐喚得,我卻喚不得?”
林北涯心頭一軟,微微笑了起來,“怎麼我以前讓你喊你偏不肯,今兒倒聽話了?”
“以前……哼,一個大男人,讓人用乳名喚來喚去的,你也不害臊!今兒個我……我看你受了傷,怪可憐見的,哄哄你罷了。”凡塵坐在床頭別開臉去,故意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隻是他這會兒畢竟心存歉意,語聲中除了慣常的七分霸道,倒還有三分從不曾聽過的撒嬌討好的意味,讓人聽在耳中別具魅惑。
林北涯抬頭望著床頂,“同我說‘對不住’做什麼?又不是你傷了我,我若知道刺客偏在今晚出現,綁也得把你綁在身邊,哪還會讓你如此悠閑地一個人在家裏喝酒。”
凡塵咬了咬下唇,“是我不該堅持讓你獨自回去!”
林北涯卻岔開了話題,“對了,你不是說要出去找樂麼,怎的卻在家喝悶酒?”
“我一個人出去有甚麼意思,還不如在房裏飲酒賞月。”
“哦,我還以為你是輸了錢,回來借酒澆愁呢,才進院子就聞到你這一身酒氣了,不過你喝了兩壇酒還隻是微醉,看樣子酒量又漲了。”
“喝酒總比輸錢好,我手氣這麼爛,給你省省銀子不好麼?”
林北涯伸手過去握住凡塵,“喝酒自然無妨,可你不老老實實在房裏坐著,偏騎在窗台上吹風,自己的手都比往日冷許多,還來替我暖呢。”
此時窗子還大開著,涼涼的夜風直吹進來,似乎仍帶著淡淡的酒香。
凡塵忽然摔開手從床上跳起來,站在那裏直直看著林北涯,臉色已變得冰冷一片,“林北涯,你是在懷疑我麼?是懷疑我故意不同你們一起回府,給刺客創造機會呢?還是幹脆懷疑我就是那個刺客?”
如此敏感的話題,如此冷冷的質問,林北涯竟然沒有出聲,似是默認了。
他的確在懷疑,不僅僅是因為凡塵執意不肯同行,還有很多其他細節令他生疑,比如刺客闖進轎中明明先機在握,為什麼會被他拙劣的招式迫退?比如刺客身上隱隱散發的酒氣;比如刺客逃走的時候,明明知道他腿上已中了劍,為什麼還要發一枚銅錢擊中他膝蓋,讓他不能起身追趕?
還有……凡塵至今不明的來曆。
不期然地又想起了凡塵初到府中,兩人每日裏吃喝玩樂,形影不離。穆予跟在他身邊看不下去,抽個冷子告訴要他提防,,他卻不以為意,說凡塵是我的朋友,對朋友還用提防麼。
朋友?穆予當時大聲反駁道,你知道他到底是什麼身份?以何為生?從哪裏來?到京城做什麼?他說自己沒有錢,可是為何他之前穿的是綾羅綢緞,吃慣了山珍海味?他以前的銀子都是從哪兒來的?他的武功明明比你高出不知多少倍,卻為何甘願做你的孌寵?所有這些你都一無所知,還當他是朋友,隻管掏心掏肺對他好,這天底下還有比你更傻的人麼?!
他當時被問得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卻還是選擇了回護。那時候他可以對著穆予毫不遲疑地說,他相信凡塵不會害他!
現在凡塵就站在他麵前,一字字地問他“是不是在懷疑我?”
他卻無法回答。
兩人就這樣一個靠在床上,一個立在當地,一個神情黯淡,一個麵似寒霜,剛剛因為一個昵稱所帶來的溫情已蕩然無存。
誰也不知該如何打破僵局,可誰也不曾就此背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