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苦心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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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臘月,大啟王朝正是風蕭雨急。
    內閣首輔與大將軍柳瑾結黨營私,抄家入獄。
    大樹一傾,牽連的根根係係不過幾日時間也都盡數被拔起。這其中有重臣,有皇親,有外戚,就連素有清正之名的戶部尚書顧卿,都牽扯了進去。
    自臘月初風聲一起,朝裏朝外皆人心惶惶。
    顧尚書一家這日才和和樂樂喝過臘八粥,便悉數上了枷,遺下一個外出未回未滿十六的顧慎。
    寒夜剛過,白露成霜。
    顧慎在梓陽宮前的石階下已經跪了幾個時辰。立在門前的太監看得不忍,上前勸了兩句,“顧公子,你回去吧,此番整肅牽連太廣,幹係重大,四皇子是說不上話的,你跪在這求他也沒有用。”
    顧慎聞聲抬一抬已經凍得發僵的眼皮,大約沒見到他要見的人,又低下頭去,木木看著霜露打濕的地麵。
    太監歎了口氣,站回原地。
    半開的紙窗內,少年皇子站在窗邊,沉著臉看著外麵天色漸明。
    外頭的人跪了一夜,他又何曾有過一刻好眠。
    初升的日光照上瑟瑟的背脊,那襲素錦白衣,終於踏著日光向他走了過來。
    顧慎順著陰影抬頭,怔了一怔,繼而一個悶響,額頭碰在地麵上。他說:“我父親一生清正,絕無可能做這傷理謀私之事!求殿下念些往日情誼,為顧家申冤。”
    不諳朝政的少年,哪裏知道那些人,又何嚐是因為“傷理謀私”四個字而招的禍?
    韓君曳看著他頭頂,沉默了許久,輕聲說:“你先起來吧,我應你就是。”
    點星的雙目流轉出了希望的光,“謝殿下,顧慎餘生,都會銘感殿下大恩的。”顧慎欲再磕頭,韓君曳一手握住他的胳膊將他從地上扯了起來,“天寒地凍的,你這腿還要不要!”
    顧慎坐在鋪著棉蒲團的椅子裏,捧著薑湯看韓君曳。
    雖然此刻他臉色陰沉不知在想什麼,但剛剛他應了自己的請求。顧慎心裏繃著的弦暫且鬆了一鬆,也不介意湯水燙口,耐心地一邊吹著一邊小口小口往嘴裏送。
    韓君曳在桌前坐了會兒,起身說:“你暫且在這裏休息,我出去一下。”
    顧慎從碗口抬頭,彎了彎眼,“好,我在這裏等你。”
    一旁有些年長的太監遲疑喚了聲:“四殿下……”看神情是想說些什麼,但在韓君曳冷鬱的目光下到底什麼也沒說,滿目擔憂地看著人出了梓陽宮。
    韓君曳才進禦書房,皇帝像已料到他會來一般,未等他行禮就道:“你來得正好,朕,正在斟酌國舅與內閣一案。正想問問你,對此案可有什麼看法?”
    大將軍柳瑾,便是四皇子生母西宮柳妃的胞兄,當朝國舅。
    韓君曳道:“朝臣構黨,影響重大,此事父皇萬萬不能姑息。”
    皇帝眯眼瞧他,“那依你看,可如何處置?”
    “大啟有律……”韓君曳遲疑須臾,繼續道:“按律當誅,以儆效尤。隻是我朝曆來仁德為先,誅連家眷,怕是不妥。”
    皇帝狀若隨意地問:“你與國舅素來親近,怎不為他求情?”
    韓君曳靜默了片刻,說:“母妃身為柳家人,尚且知道私情法理要分得清,兒臣怎可以糊塗?”
    皇帝笑了,“看來你母妃把你教得很好。但……”皇帝笑容收去,“那顧卿,死到臨頭不知懺悔,還指著朕的鼻子一口一個昏君!朕定要誅他滿門!”
    “顧卿隻是從犯,且他平素頗有賢名,此舉恐怕要受人非議。父皇要解恨,不一定非要殺戮。”韓君曳看著皇帝麵前香鼎,煙霧繚繞間他眼中波瀾不起,緩聲說:“顧卿有個兒子,去年才進的國子監,頗負才情,不少人都說他是最有可能少年登科的官宦子弟,顧卿亦以此為傲。他不是最重名節家風麼?父皇隻需將他的兒子落入奴籍放入官樓,且看他如何再自命清高?”
    顧慎一等,就等到了天黑。韓君曳沒有回來。他忍不住問了進來送飯菜的宮女,但宮女隻將飯菜在桌上擺好,便退立到一旁,緘口不言。他已經在焦灼中熬了一天一夜,疲憊不堪,可心裏懸著事,他不敢閉眼。
    涼掉的飯菜被撤下,又擺上來新的。
    顧慎看著宮女擺放,心中的不安開始擴散,終於他一把捉住麵前宮女的手,帶了點脅迫的語氣問:“你們殿下究竟去哪了?”
    宮女被他嚇了一跳,一碟菜灑了一桌,顫顫驚驚低著頭,“奴婢不知。”
    顧慎盯著人半晌,頹然鬆手。
    宮女收拾幹淨桌麵,便慌慌張張退了出去。
    顧慎再坐不住,謔地往門口走,卻被人攔了下來。門口不知幾時多了兩名守衛,其中一人淡淡對他道:“顧公子,殿下交代,沒有他的命令,不能讓你出去。”
    心涼了半截。顧慎陡然掙紮起來,怎奈那兩人一左一右阻在門口愣是紋絲不動。
    顧慎出不去,隻能徒然朝著門外叫喊:“韓曦冉,你滾去哪裏了?你給我出來!你把我困在這裏什麼意思……”
    韓君曳,字曦冉。
    外頭一片昏黑,幾個侍者分兩邊垂首站著,由著他叫,沒有一個人應他一聲。
    顧慎回到屋裏,開始掀桌砸椅,他把屋裏能砸的東西都砸了。連高櫃上那幾件禦賜的瓶瓶盞盞都摔了個粉碎。
    那些人就看著他摔,沒有一個人來阻止他。
    沒有人理他。
    顧慎摔累了,縮在牆角抱住了自己……
    韓君曳出現的時候,已經兩天過去。
    他跨過一屋子的狼藉,來到顧慎跟前。
    牆角裏的人仰起頭,麵色如紙,眼底隱隱發青,他聲氣微弱地問:“韓曦冉,我爹呢?”
    少年皇子看著他,語氣無波,隻到底藏不住眼底的掙紮,“顧卿及一幹罪臣,昨日午時已斬首示眾。。”
    熬了幾日幾夜的身子失去了唯一的支撐,顧慎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韓君曳慢慢蹲下身,把他裹進自己的風裘裏,動也不動抱了很久,才將他抱去床上。
    “顧慎,顧慎……”韓君曳趴在床邊喊他的名字,伸手撫摸他的額頭。
    床上的人沉沉睡著,不曾有應。
    朝堂上的腥風血雨還在繼續。短短七日,內閣臣革了近半,昔日借著柳家之勢上來的官員也接連被貶。聞柳兩家直係的斬盡。親黨者一律誅之,家眷流放。
    滿朝文武,看著靖元帝一路殺下來,早已腿如篩糠,即使案子疑點重重,卻沒幾個人敢站出來上諫。
    “什麼結黨營私?分明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柳妃在自己宮中又哭又笑,淚淌滿麵。
    柳家隻剩她一個人了。而今天起,她的榮光,也到頭了。
    庭院裏有人在竊竊私議。
    “原以為此番柳妃娘娘必要因國舅爺遭些魚池之殃,不料四皇子禦書房一番話,輕而易舉就化解了娘娘的處境,現在的後生……”那人嘖了一聲,卻聽不出是讚歎還是別的意思,“隻道聖上處事狠辣果決,想不到四皇子年紀輕輕的,也不是省油的燈。那可是自己的親舅父。”
    一人接道:“當年國舅爺扛著小四皇子上肩頭折臘梅的情景,猶在眼前哪……”
    又有人不痛不癢地說:“君家本來就不是說情論份的地方。倒是可惜了那顧尚書的幼子,國子監最出挑的監生,現在隻能淪為他人的侍奴圈寵,供人玩樂。”
    ……
    顧慎站在一方假山後,聽完了那幾個宮人的議論,緊了緊身上風裘,默默往回走。
    前方有人立著,正正阻斷了他的去路,顧慎抬頭望了一眼,那人雍容高貴,可自己並不認識他。
    顧慎神情木木,本能地向人俯了俯身,便從他身側繞過。
    “你怎麼能去求他呢……”
    顧慎聞言腳下一頓,那人說:“這樁案子柳妃差點脫不了幹係,他避都唯恐不及,又怎會到皇上麵前去為你說話?”
    顧慎不明白那人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但事至此,有關韓君曳的事,他再不想去探究。顧慎沒回頭,淡淡道:“多謝提點。”
    韓峻看著人走遠,似是自言自語說了句什麼。
    他為了你,也算煞費苦心……
    梓陽宮主臥依然是他來時的模樣,顧慎脫了風裘坐到軟榻上。
    這是韓君曳的寢榻。
    昨日清醒時,宮裏的老太監清楚明白地和他說:“你已經落入奴籍,本來是要送入官樓的,四殿下準你留在梓陽宮伺候,從今後,你要好好感念殿下的恩,盡心盡力伺候。”
    一動不動坐到了掌燈時分,有太醫奉命來給他看診,顧慎也十分配合地伸了手給他號脈。老太醫平日頗敬重顧尚書為人,此刻見了顧慎不免恨聲而歎,“皇上渾,想不到兒子也是一脈相承!”此一句已足夠惹禍上身,可見他心中憤慨。
    然顧慎愰若未聞。老太醫把過脈,看著他慘白的臉色,不禁又一歎,“公子且節哀保重,我過兩日再來。”然後他轉頭寫下方子交給負責的宮女,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便離去了。
    大約過去半個時辰,外頭廊道傳來宮女請安的聲音。稍後,韓君曳走進來。
    顧慎在燈下低著頭安安靜靜坐著,安靜得叫人不敢去擾了他。
    韓君曳在床前站了片刻,依稀是一聲歎息,跟著說:“你早些睡吧,我去別的房睡。”
    顧慎側過臉來卻笑了下,“怎麼能讓殿下到別的房睡?殿下留我在此,不就是為了陪侍的麼?”
    韓君曳看著他,眉頭皺起,“顧慎……”
    床上的人依舊笑著,掀了被下榻,與他齊眉而站,“我與殿下解衣吧。”
    男風之事顧慎其實不太懂,隻曾在一些同年的談笑中懵懵懂懂知道一些,因而他的一舉一動都是那樣生硬。
    宮廷衣物繁瑣,又逢寒冬,裏裏外外好幾層,顧慎解了很久,終於隻剩一層裏衣。
    韓君曳由始至終僵站著,直到顧慎去拉他裏衣的前襟,才一把攥住了那隻手。
    他盯著顧慎,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顧慎輕輕抽出手,往他胸前靠了過去,“你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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