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就睜開眼睛吧，老朽的腦袋保不住了。”
    沙啞而熟悉的聲音。
    睜開眼睛。
    白胡子老人。
    白色的胡子，白色的眉毛，白色的衣服，鶴發童顏。
    在哪裏遇到過。
    他看著麵前的老人，抿著嘴，不說話。
    “小巷，給公子喂水。”
    清清的皂香拂過，一個女子過來，低著眉眼，用軟布輕輕的拭他的嘴唇。
    “蠢材！叫你喂水，誰叫你——”
    “撲通！”喂水的女子猛的跪在地上，不斷的磕頭。
    男子有些厭煩這種場景，有些厭煩的皺起了眉頭，側過臉不看。
    歎了口氣，白胡子老人揮揮手，滿含疲憊，“你下去吧，去拿杯水來。”
    水到了。
    他慢慢吞咽著水，喉嚨裏稍微舒適一些，眉頭慢慢舒展了一些。
    腦袋裏昏沉沉的，眼睛眯起來，又要睡去。
    “不要再睡去了，因為你已人仰馬翻了，你久睡不起，可知此處醫者被無辜牽連多少？！”義憤填膺的語氣。
    這樣的語氣！
    他猛的睜開眼睛，黑色的瞳孔，直直的望過去，淒厲，憤怒。
    細長的眼睛似乎蒙著一層血霧，血紅像猛獸的瞳。
    空氣凝結，一瞬間寂靜無聲。
    白胡子老人被這樣的瞪視逼迫著，原本正義的臉麵慢慢僵硬，那些未出口的質問生生的咽回了喉嚨。
    半晌，老人呆呆的看著他，眼神複雜，張了張嘴，有什麼欲說的話藏住，四指深深的抓入藤椅，藏在袖下的手瘦若枯柴，青筋猙獰。
    “哢蹦！”
    藤椅斷裂。
    仿佛被這一聲驚醒，慢慢的，慢慢的，榻上男子眼中紅色漸漸褪去，直至毫無光亮。
    室內強烈的壓迫感頓失，早有禁不住的侍女軟到在牆壁上。
    有人過來添香，人來人去。
    室內溫度上升，窸窸窣窣的絲綢摩擦聲音漸漸頻繁。
    床上男子半仰著，膚色蒼白，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下來，隱匿鎖骨，消失不見。
    閉上眼睛，他輕輕的歎口氣，睜開眼睛，看著麵前怔然落淚的白胡子老人，眼光流轉，“你——”，欲說卻休。
    被這樣看著的白胡子老人，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如篩糠一樣的抖著，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下來，漸漸成河。
    又歎了一口氣，他斂起眉眼，抬起有些僵硬的手臂，纖細白皙的手指試圖止住老人洶湧而出的淚水。
    “您如何成了這般模樣？”溫柔的聲音，如同誘哄一個頑童。
    他這話剛說完，隻聽一聲驚天的大叫，白發蒼蒼的老人忽的從藤椅上飛撲過來，緊緊的抱著他。
    嚎哭。
    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心生生的哭出來一般。
    聞聲而入的女侍們衝進來，皆愣在當場，白發蒼蒼的老者孩子一樣哭倒在黑發男子懷裏。
    這哭聲穿越屏風，穿越這座梅花圍繞的院子，穿越層層的牆壁和房屋，回蕩在上空。
    哭聲頑固而持久的響著，類似孩子的哭法，如同孩子般任性，接近無賴。
    就像兒時的你，貪玩迷路，到夜幕四合，狼吠虎吟的沼澤深處，綠色的眼睛窺視著你。遠遠的，忽然火光乍現，你心急的雙親扔下火把，急急的奔過來，一巴掌拍在你的臉頰上，而後一把抱你入懷，大聲的責罵，而你隻鑽進那懷抱，緊緊的抓著那衣襟，後反勁一樣大聲的嚎哭起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孩子一樣。
    他曆盡千山萬水，找遍每一個角落，尋找著那一個他不小心遺失的孩子。
    那個曾經笑容明媚，單純溫柔的少年。
    終於在這裏找到了，見到了。
    然後，這個孩子看著你，不管怎樣的怨恨，怎樣的遍體鱗傷，隻看著你，撫著你的臉頰，“您如何成了這般模樣？”，溫柔已對，平淡相問。
    您怎麼變成了這般模樣？
    我？
    這般模樣？
    那麼，你呢？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的小小少年，時光荏苒，歲月到底如何錯待了你。
    是我說保護你，是我說明白你，是我說會永遠站在你這一邊，可是，光陰數載，我又在哪裏？
    對不起，獨留你在那沼澤深處。
    對不起，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