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荊軻一前一後地離開雲暉宮，綠珠許是等的久了，連忙一路小跑地跟了上來。我笑道，“和姐姐聊得起勁，竟把你忘了。”
    綠珠氣喘籲籲，舒了口氣道，“夫人若再不出來，奴婢可就要闖進去了！”
    我心情不是很好，就未再答她。綠珠大致瞧出了些端倪，就不再多嘴。
    荊軻一直陰沉地跟在我後麵，等回到采薇宮，我屏退了綠珠等人，終於忍不住回頭，當頭劈道，“你呀，到底要我說什麼才好。”
    “此事都要怪我太過粗心大意了，我原以為雲妹心情不好，所以就遂了她，一起陪她喝酒，卻沒想到……”他看起來很疲憊，雙目無神，他似乎已經不再是我初見時的那個意氣風發的荊軻了。
    “你以為這件事是小事？堂堂一國夫人與侍衛做出苟且之事，又生子企圖覬覦大秦的江山。這罪名，就是把你五馬分屍了也不為過！”我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這個事實，連著說話語氣都分外的粗莽。
    他反常地任由我謾罵著，一點也不頂嘴。直到我罵完了，他也毫無變色。隻是用一種難以琢磨的眼神看我，“痛快了？”
    我胸口憋得慌，沿著牆壁，就慢慢癱倒在美人榻上，“既然事情都發生了，再多說也是無益。
    誰叫你們是我的親人，放心，這件事情，我會守口如瓶。”我說得口幹，拿起一旁擱置已久的
    涼茶，一口灌入，“不過，這段時間，你要小心行事！雲暉宮，就不必再去了！若是被他人瞧出了一丁點的異樣，就晚了。”
    荊軻走後，我就倚著美人塌打起瞌睡。可是身體雖然疲憊，頭腦卻清醒的很，紛紛擾擾的全是梳雲剛才與荊軻的一番對話。許久不得入睡，於是淺啄了一口小酒，就這樣半斜著身子靠在十香軟枕上，迷迷糊糊地半睡起來。
    日暮時分，綠珠喚我起來用膳。我這才發覺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條薄被，以為是綠珠幫我蓋的，正想謝道。
    她遞過來一份信箋，秦朝還沒有紙張，這不過是一塊暗黃色的粗布，上麵用炭筆寫著幾個字。字跡清秀遒勁，依稀的，還帶著一股清淡的炭味。我輕聲念道，“晚上，上清宮見。”
    上清宮！雙手微微顫動，我不由心中一悸。若非此時再次提醒，我還真的就忘記了那個在上清宮裏的靖安夫人。上次見她還是一月之前……時至今日，她的日子應該更加不好過。
    綠珠蹙眉解釋道，“是門口的侍衛交給我的。”
    “不知道是何人送的？”我赤腳從榻上爬了下來，隨便披了一件外衫裹在身上。
    綠珠搖頭，“侍衛說是在門口撿到的，並未看清是何人送的。”
    我攏了攏領口，走到紫金鏤空香爐邊上，將這塊布料卷成一卷，塞了進去。爐內的星火燃起，撲哧撲哧的吞噬著，瞬間化為灰燼。我轉臉對綠珠道，“晚上準備一下，本宮要出門。”
    再次來上清宮是我不曾想過的，在我看來，遠離這種不詳的地方對我來說是必要的，更何況，靖安夫人還是被我害的……
    我提了一盞宮燈走在前麵，這個秋季的夜晚散發著一種濡濕的泥土味，也許是宮中死的人太多，我總感覺有一股股的陰風吹來，讓我憑空生出幾分寒意，仿佛是來到了陰曹地府中。猛地後怕，又暗自嘲笑著自己的膽小。
    我深刻地意識到，這條路還很長。我早已回不到當年那個曾經天真爛漫的陳蔓兒，陳蔓兒已經死了。而這條漫長的道路上，能陪伴我左右的，也許隻有我自己的影子。
    綠珠默默地跟著我的身後，手中提著食盒，裏麵放著我為靖安夫人特地準備的晚膳。
    兜兜轉轉，不知走了多久，終於走到上清宮的門口。這是一處偏僻的角落，宮殿年久失修，殘弱的好像一個垂死的老人。即使月色旖旎，也絲毫掩飾不了這座宮殿的猙獰和蒼涼。
    綠珠為我擔心，“夫人真的要進去嘛？”
    我點頭，“既然來了，自然要進去會會她。”
    不如其他地方，上清宮是座冷宮，夜晚連起碼的燈火都沒有。我提著宮燈小心地走了進去，依稀的，能看到幾個房間裏閃亮著微微的星火。
    我推開房門時，靖安夫人正在吃飯，一個饅頭，外加一碗陳色可乏的素菜。見是我，她咀嚼著菜葉的嘴巴，就這樣綻開，露出裏麵泛黃的牙齒。
    “我就知道你會來。”她近乎猙獰地笑著。
    我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她變了好多，青絲淩亂，兩眼無神，模樣姿態就如沿街乞討的乞丐一般落魄，身上所穿的羅裙依舊是上次所見的那條。
    我無聲地歎了口氣，竟生出幾分同情，接過綠珠手中的食盒，放到她麵前，“怎麼說，你我都相識一場，這些小菜，你就將就吃吧。”說著，將一盤盤的小菜，一一擺好。
    她卻未動筷，死死地盯著我。
    我笑著站起身，“怎麼？怕我下毒？放心，你現在已經變成這個樣子，我也不屑害你！”
    她蒼白無血色的嘴唇，拉扯了一下，“你如今說話可是越來越惡毒了，可惜啊，可惜大王怎麼就沒瞧出你的真麵目。”
    綠珠擦幹淨一條凳子，搬過來給我。我順勢坐下，“其實沒看清我真麵目的不是大王，而是你！我從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與你作對，是你自己施計先害我，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她嗬笑幾聲，“都不是天真爛漫的少女了，你又何必裝純潔呢！你心裏存的那些心思，其他人又何嚐沒有。宮門，就是一個漩渦，你既然進來了，就不可能還是潔白無瑕的。”
    她的笑聲有些尖利，襯著她的這身行頭，愈發詭異。若不是我點燈進來，恐怕還真的會以為遇見了一個孤魂野鬼。
    我突然很想離開這個地方，更不想與她多說，語氣便加重了幾分，“快說吧，找我來是什麼事？”
    她拿起筷子，夾了幾口我帶來的菜，卻不說話了。
    我又重複了一遍，半響，她才抬起頭，“我就是想看看你，想看看你如今的樣子，想知道你如今春風得意的樣子是怎樣的。哈哈哈哈……”她說著，就用手大力地去抓那些飯菜，狼吞虎咽的，絲毫不顧及什麼形象。
    她邊吃邊狂笑，吃相極醜，“你可要小心了，早晚有一天，你也會有我這樣的下場！你以為大王是真心待你，你以為你的好姐姐梳雲是真心對你，嗬嗬……都是表象罷了。終有一日，你會失寵！”
    我厭惡地退後幾步，“我今日來，是因為心裏起了憐憫之心，所以來探望你，不過我看你至今都生性不改，那我今後也斷不會再來看你！”
    綠珠在後麵攙住我，“夫人，我們還是早點走吧！”
    我知道她對靖安夫人的恨意，並不亞於我。於是點頭，轉身就要離去。身後，靖安夫人還在狂笑，突然，她噎住了一下，呢喃，“錦瑟年華，一曲拔斷弦。惜流年，可曾相約天涯路踏遍……”
    我回頭看她，她木然地坐在地上，嘴角殘留著幾粒飯粒，幾根發絲也一並纏繞著含進了嘴裏，可她似乎渾然不覺，隻是雙目無神地望向窗外，嘴裏神神叨叨地念些什麼。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是皇宮的另外一頭，燈火通明，紅彤彤的燭光將半邊的天，都印得通紅。依稀中，似乎還能聽到喧鬧的嘈雜聲，可是這一切都不屬於她了。在宮裏，一腳踏錯，終身就誤了。
    這一刻，心中仿佛空落落的，我扭過頭，繼續朝前走去。
    “你恨她嗎？”回去的路上，我問綠珠。
    綠珠點頭，又搖頭，“我恨她，當然恨，是她害死我的姐姐！可是我又似乎不恨，我可憐她，同時可憐所有的女人。”
    心裏咯噔了一下，我側過臉看著她，“那你可憐我嗎？”
    她低頭思忖了一會，道，“您與其他人不同。”
    我笑道，“有何不同？”
    她抬頭灼灼地看我，“奴婢總感覺您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知道為什麼。”
    我頓了一下，因為她說出這句驚天之語，而感到驚訝，稍許，歎氣道，“我與她們有什麼不同，爭寵，耍心機，也許比她們更甚。那些單純和天真早已離我遠去了，我的身份是大王最得寵的梨香夫人，而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將這份寵愛繼續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