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兒,你長得像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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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份的多倫多,天氣慍熱,窗外的樹木沒擋住熾烈的太陽,我卻在腰間蓋上被子,試圖加上一層安穩的保護。
從被子底下拿出來一個粉紅色的布娃娃,看著那如花一樣的微笑,我輕輕親上她柔軟的臉,低低喚了一句:“寶寶,媽媽好想你。。。。。。”
娃娃沒有回話,繼續她美麗的笑容。我輕手輕腳地把她放回我的小腹上,重新蓋好被子。
已經一個多月了,你在天堂裏玩得開心嗎?有沒有乖啊?什麼時候回來媽媽的肚子裏呢?
**************
春天最後的一場雪,終於在四月的某一天灑盡,草苗樹梢正在複蘇,眼前一切都是充滿生氣的期待。
我斜靠在淡橙色的沙發上,看著兒子在月牙色地毯的客廳裏玩耍,陽光從天窗毫不吝嗇地傾瀉下來,驅散了室內僅餘的寒意,愛人在落地玻璃的大窗外的草地上勞動,隔著窗戶可以看見他一身汗水反映的微光。
多少女人一生追求的幸福,我就這般隨意地坐在沙發上已經擁有了。
這是一個寧靜的下午,三歲的孩子很專注地跟他的玩具開戰。看他看得久了,我會不時從沙發裏伸出腦袋,轉頭看看窗外,欣賞丈夫清理前園時散發一身的男性魅力。
孩子終於戰勝了他的玩具動物,那家夥可憐兮兮地躺在地上,孩子一時高興,跳到我的腿上,繼續攻占他母親大人的領地,進駐到我的肚皮上,還興奮地騎坐在我小腹上彈起兩下,哎呀,這孩子最近重了很多呢,我一陣吃痛,使出撓癢癢的絕技,把他驅趕到一旁去,光複了我的失地。
此時,丈夫推門進來,說是外麵搞定了,想出去吃飯。
我和孩子高興地喊了一聲“耶”,比著速度跑上樓梯更衣去。
隻是,從沙發上彈立起來的一刹那,小腹有那麼一點刺痛。
**********
之後的一星期,小腹的刺痛沒有褪去,卻也沒有加劇,總是有意無意地抽搐幾下,還有一些小量的血點留在護墊上,起初以為是生理期,但越來越覺得不對勁,於是,在丈夫的押送之下,我去看了醫生。
醫生替我抽血,很快就驗出我是有了身子,胎兒大概有五周大。
本來是很開心的一件事情,卻給醫生一句話而打破了。
他說胎兒不穩,什麼什麼激素不足,顯示生長進程受阻,要求我立刻開始臥床,希望胎兒穩定下來後能繼續成長。
所謂臥床,還真是徹底,基本上就是除了洗澡、上衛生間和吃飯外,其餘時間一概需要躺下,而且,就算要幹這些可以起來的事情時,動作還得很慢很慢,務必盡量不讓肚皮有所移動。
於是,當全城的人都開始戶外活動時,我卻開始了有如殘廢一樣的閉關生活。
丈夫給我請了傭人,端茶倒水攙扶蓋被子都有人全天候照應,他自己也是盡量守在我的身邊,起初,我還真挺享受這種帝王式的待遇了,而且,醫生老是安慰我說胎兒生存機會很大,所以,我就這樣乖乖的一直躺著。
平常沒什麼可以幹,不是看書、看電視、看影碟,就是聊電話;每天晚上,我的閨密阿茵總會來電跟我聊兩、三個小時,這樣,我的愛人就能有點休息的時間做自己的事情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每星期我都需要去醫生那裏複診,三星期下來,沒有好消息,也沒有壞消息,我仍然繼續過著四肢不勤的無聊生活。
可能是躺床太久了,我的身體漸漸起了變化,每個關節都在酸疼,肌肉開始鬆弛,整個人感覺有點虛弱,加上日漸增強的擔憂,心情越發低落,有時候,還會有點莫名其妙的抑鬱。
我這個懶人,第一次認真感受到,原來人是天生需要活動的。
可是,為了肚裏的孩子,我努力地忍耐著;有什麼比一個生命更寶貴、更重要呢?
艱苦地迎來了第四個星期,此時,已經是五月中旬,後院裏高大的樹木開始塗上了更多的蒼綠,我不時盯著窗外那麵積越來越小的天空出神,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希望天空能一下子變黑,再一下子變白,讓日子過得爽快一些。
一天裏總有些時候是沒有人待在身邊的,而我,總喜歡在這個時候和寶寶說悄悄話。有時候會唱個曲子給她聽,有時候會跟她說些鼓勵的話(例如:你要加油啊!媽媽在努力啊!寶寶不可以偷懶啊!要乖乖長大,知不知道?),有時候會說一堆名字給她挑,有時候甚至會說她老爸的壞話,哈哈。
當女兒的就是要聽媽媽的秘密的,不是嗎?哈哈。
不要問我為什麼知道寶寶是個女兒,每個母親都有一種上天恩賜的本能感應,隻要你真心愛自己的孩子,是沒有感應不到的事情的。
第四周的檢查和過往那幾次有點不一樣,醫生這次沒有抽血,隻是把看了又看的上周的驗血報告遞給我們,說寶寶已經停止生長了,隨時會死去,或許可能已經死去,並說,如果這兩星期她不自然流產,就要安排人工流產手術。
什麼??
我緊盯著醫生的眼睛,很認真地問:“你確定,她死了?”
醫生也很認真地回答:“不確定。”
我吸了口氣,點了點頭,說:“隻要她不流出來,我不會放棄。”
對,我相信世上有奇跡這回事。
可是,這次,奇跡並沒有發生在我們的身上。
複診後沒幾天的一個晚上,我如常地和阿茵聊電話,說得正歡,突然,身下一陣洶湧,我大喊一聲:“糟了!!”,顧不得阿茵和愛人的詢問,我急步衝進了衛生間,褲子已是一片殷紅,坐到馬桶上,很快又是一陣狂潮,而且來勢凶凶,但感覺隻是液體而沒有其他實質的東西。
這時,丈夫已經追到衛生間裏來,看見我呆呆的樣子,急問:“怎麼了?怎麼了?”
我暈乎乎地轉頭看他,幽幽地說:“孩子,保不住了。。。。。。。。。。。。”
此話剛出口,我便感到下身一塊軟軟的東西,滑過最後的關口,“咚”的一聲,掉進那一片紅海裏。
這一刹,世界突然停頓了一秒。。。。。。
我忍不住起身往下看,酒紅色的液體裏,隱隱約約一塊紫紅色的、乒乓球大小的小包正躺在最下麵。
我立刻坐回去!
我不要看了!我不要看了!
我。。。。。。。。。。。。。。。
丈夫扶著我,看著我,但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看不清楚了。。。。。。。。。。。。。
眼淚決堤,我隻能看見麵前的一場大雨。。。。。。。。。。。。。。。
我哭,我喊,我呼,我叫,我,我狂了!
一輩子聽過的最悲壯交響曲,在我口中發出,原來是這麼嘶啞。。。。。。。。。。
突然,我發現,這曲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在唱。
啊!親愛的,你也哭了?
我用力壓低了胸口抽噎的聲量,抹一抹眼前的淚雨,朦朧中看見丈夫正在哭泣的臉。
在一起這五年,我沒見過他這麼哭過。
於是,我抱上他的肩膀,一起,放肆,狂嚎。
就這樣,過了很久,很久,很久。
雨聲開始沉靜。
我離開愛人的懷抱,低低地垂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幽幽地沉吟,道:“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孩子了。。。。。。”
丈夫抬起我的臉,他眼裏的淚水還沒流完,眼神卻是堅定又憐惜,他對我說:“沒有,你已經盡力,我們都已經盡力了,讓她安心地去吧。”
她?
她啊!
啊!她還沉在海底呢!
“快去幫我拿衣服、護墊,和一個小盆子來,快!”我醒過來了,急急把他推了出去,然後開始收拾自己滿身的血汙。
不消一刻鍾,丈夫回來了,手裏捧著一堆衣物和器皿,還問:“要不要去醫院?”
我搖頭,我沒事,血已經差不多止住了。
我穿好衣服,拿著塑膠器皿,跪到馬桶前,看著內裏的一片鮮紅,突然,不知所措。
丈夫來到身後,扶著我站了起來,輕輕說道:“讓我來吧。”
就這樣,我靜靜站著,肅然,麻木,看著他蹲下,猶豫,思量,然後伸手,沉默,打撈。
上一次我這樣站著是什麼時候了?
啊,想起來了!五歲的時候,在那個叫“停屍間”的地方,看著媽媽睡在那白白的、狹窄的床上。
媽媽啊,如果當天睡在那床上的是我,你會不會像我現在看我女兒那樣看我?
命運何以如此殘忍,要我這樣看我的媽媽和我的女兒,而她們卻這麼幸福,不用這樣看我?
我不敢看衛生間裏那麵大鏡倒影著的自己,在下身還在微滲著血的情況下,我肯定,我的臉色和僵屍沒有兩樣。
打撈還算順利,盛載著紫紅色小包的白色盆子,很快就交到我的手裏。
十五分鍾前,她還在我裏麵,現在她已經在我麵前了。
可是,我還是沒有看見她。
我把盆子放進洗手池裏,幫她放了點水,替她洗這輩子唯一一次的澡。
“女兒,你長得像我嗎?”我在心裏不斷默念。
我一點一點地洗,白色盆子裏的溫水一次一次地換,直至一切紅色全部褪去,小包的表麵開始泛白。
然後,我把盆子放到洗手台上。
然後,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然後,我不知道我還可以做些什麼了。
於是,又是一場淚雨。
於是,我問丈夫,要不要打開小包。
於是,丈夫說,不要了,不要看了,看了更傷心了。
最後,我看著盆子,不敢伸手了。
最後,我看著小包,說句“再見了”。
最後,我放上蓋子,不敢再看了。
始終,我畏縮了。
始終,我放棄了。
始終,我們都沒有見麵。
永遠,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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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終安睡的地方,是後院陽台下麵一片陰涼的土地。那天天氣很好,空氣很明淨,沒有一絲陰霾。有人跟我說,她回天堂裏當小天使了,我想,這種純潔清朗的氣氛很適合放她回去。
我在陽台下挖了個小洞,讓兒子把放著他妹妹的小盒子安置了進去,在把泥土掩埋前的一刻,我再深深看了一眼,記住了小盒子上的粉紅色小蝴蝶結。
丈夫一直躲在屋子裏,隔著玻璃參與了這場葬禮的全部過程。
有時候我會想,男人的傷痛其實不會比女人微弱,隻是表達方式不一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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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短促而漫長的夏季在寧靜中過去了,九月份的多倫多,空氣裏已經滲著涼意,身體再次傳來異樣的訊息,醫生證實我再次懷孕。
我高興地捧著粉紅娃娃,問:“是你回來了嗎?”
娃娃依舊沒有回答,她依舊笑得這麼美麗。
我依舊是她的媽媽。
永遠,永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