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西山雲，使人情意遠。
    我是被聽命搖醒的。睜眼便看到她焦急的眼神：“小姐，小姐醒醒，怎麼這樣就睡了呢？我以為你在書房，去問皇子的時候他臉色陰沉，也不說話，碰到娘娘才得知你還在大廳。雖說六月天氣潮熱，但仍舊不改夜涼如水，你要保重身體……”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你怎麼起來了？毒呢？解了？”
    “被柳侍衛解了，然後身體有點乏，休息了一下，已經沒有大礙了。”
    我這才放下心來：“回去吧，明天一早收拾東西準備回門，你囑咐言天，提醒他家主子明天陪我省親。”
    “小姐，我以為你討厭那個地方，連帶把這工序也省了。”
    “戲要做全，更何況”我緊緊盯著聽命的眼睛“我有太多太多的疑問要請教丞相了。”
    翌日，我剛踏出羽吉殿便碰到了軒轅流光，他神態輕鬆，麵色紅潤，仿佛昨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行至馬車前，聽命正扶著我登上托凳，就聽一個溫潤的聲音以不容置喙的語氣說：“去牽彩雲來，今兒個不坐車了。”言天言地兄弟瞟了我一眼，奉命離去。
    我狀若未聞，冷靜地鑽進車內。
    “小姐，你和七皇子吵架了？”聽命坐在我身邊，輕聲問道。
    “原本便是無情，之間除了一個契約外再無其他，何來吵架之說。”我低下頭，卷起了帕子。
    “柳侍衛這兩天好像很忙，自從上次後就沒看到他的身影。”她聰明的換了個話題。
    殊不知這個消息更讓我難過，那襲黑衣身上散發出強烈的痛苦與煎熬，他臉上始終揮之不去的憂傷，就像一根刺，久久地停住在心裏，抹不去，拔不掉。他定是難過緊了，不願讓我看到。思及此處，又是一陣神傷。
    “小姐，你怎樣才能開心起來呢？我從跟著你開始就沒看你真正快樂過，柳侍衛他也曾說，你的歡喜，亦是他的歡喜，你若傷心起來他更是揪心。就連七皇子，雖然隻是掛名夫妻，我也能看出他對你的好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是這麼難過呢？”聽命心疼地撫平我皺起的眉梢，疑惑道。
    “我不能就這樣糊糊塗塗地快樂，直到弄清楚一切。或許，到了丞相府就能找到答案了”我意有所指地看著她。
    想來真覺得世事無常，以前我使勁渾身解數想要逃離的地方，現在卻那麼迫切地想要回去。
    不多時抵達柳府。我下了馬車，從旁邊伸過一隻手來。仍舊如初見時的瑩白如玉，可是那玲瓏少年——再不會體貼的躬身，溫柔微笑了。
    ……
    我們就如此各懷心思地踏入久別的丞相府。
    庭院的梔子花仍舊彌漫著馥鬱清香，偶爾飄下來灑在肩頭發梢，置若仙境。我忽然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少年，他似乎也沉浸於片刻的寧靜之中，以前飛揚的細眉現在也慢慢順和地舒展，犀利的眼神漸漸迷離，嘲諷的嘴角也平整而溫柔。
    那個少年嗬，就那樣靜靜地立在漫天梔子中，仿佛站成了一棵千年古樹，融於其中，卻讓萬物不自覺地朝拜。如此，過往的仆人婢女也忍不住放慢腳步，不忍破壞這一頁的美好。
    我忽然想起那日青雲急迫的質問，質問我：“小煙，你喜歡他？是不是？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愛上他了？”那時的沉默，是逃避，還是無法再自欺欺人？
    終是察覺了我的目光，他轉過臉來，沒有表情。隻是眼中閃過複雜的光，令人無法探視。
    急切而雜亂的腳步聲，足以顯現來人之聲勢浩大。轉角處的行人穿枝拂葉而來，其首正是柳行風無疑。
    他今日不改以往的白衣風範，領口袖扣都束起，絲絲金色紋理盤繞，不覺雍容卻幹淨利落。笑容謙和瀟灑，先將七皇子請入了正堂，我便隨著一幫女眷去了內室。
    多日不見，三姐一如往昔，柳傾城，端的是一位傾國傾城的妙人，美眸顧盼間自有光華流轉。我從來不認為一個人好看是取自其皮囊。眼睛，才是美中之最。
    清冷如羽妃，她看著你，便如清輝冷冷灑落，不涼，隻是遍體通透。
    可人如聽命，她看著你，便如春風拂麵，不急，隻是心生柔軟。
    靈動如三姐，她看著你，便如螢火纏繞，不烈，隻是星光滿天。
    可是我，眼中的自信與堅忍，又涼又急又烈，如脫韁的野馬，無可挽回，這或許就是不討喜之處。他呢，我穿過重重障壁，仿佛看到那個少年眼中的無奈與寵溺。
    “七小姐可算是回門了”三姐的聲音清亮而疏離“你可曾想到再次於相府看到她？”
    眾女身子一側，我便看到隱於身後的女子。
    “四姐！”瞳孔驟然放大，仿佛失了焦距般直愣愣的。“你不是，不是被……”
    “不是被禁足了嗎？”柳如雨形容瘦削，眼中怨毒與憤怒無法掩飾“柳朝煙，你可知你現在所得到的，傷害了多少人，犧牲了多少人，又即將湮沒多少人！？堂堂七皇子，誰不想嫁，誰不想攀上枝頭變鳳凰？陸仁家，一介草民，粗糙鄙陋怎陪的上我？私奔，可悲，可笑！”
    她在繼續咆哮著什麼，我已經聽不見了，隻知道自己忽然站起，以最快的速度跑向芍藥苑，心中隻有一個聲音：“我要找到柳行風，我要把一切都弄清楚。”就連撞到端茶而來的聽命也不自知，便將她連聲的呼喊拋至腦後了。
    ……
    從內堂到芍藥苑，路程並不太遠，但足夠我冷靜下來。芍藥的花季已過，早已沒有了初見的爛漫。我在冷清的苑中穿行，慢慢踱至書房的側窗。裏麵的聲音弱弱傳出。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軒轅流光的聲音淡淡，帶著溫柔的氣息，可是我明白，這是他瀕臨暴怒的征兆。
    “我想要什麼”柳行風回答的態度依舊儒雅“我以為在你做出那些事的時候就已經明白。”
    “嗬……敢問丞相，你所說的事情具體指什麼呢？”
    “流光，你是聰明人，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不尋常，便棄了那些兜兜繞繞吧，我要你奪皇位，你也正在向那樣的方向邁進，不是嗎？否則，你為何要向那丫頭下毒？”
    “丞相可知自己在說些什麼？看在本皇子與你熟知的份上就當今天的談話不存在吧？”衣袂摩擦桌角的聲音傳來，且漸漸逼近，仿佛發現了什麼。
    我正待躲藏。
    “不存在？軒轅流光，你真當本相不知道？堂堂七皇子，派人掠我相府四小姐，並散播其受辱帶孕的惡意消息，毀其清白，你置我柳行風於何地？用這中卑劣的手段達到娶朝煙進門的目的，你不覺得太卑鄙？”丞相的聲線不穩，隱隱透出不祥。
    我用帕子捂住嘴，不讓自己驚呼出來。
    “下毒，本是立竿見影，可是你偏偏放過朝煙，轉向聽命。你覺得她會因為自己的性命而供出那東西的下落？反觀朝煙，我不信你看不出她們主仆的感情，流光，你簡直就是本末倒置，糊塗啊。”遺憾之情，溢於言表。
    “給朝煙下毒？柳行風，她是你親生女兒！虎毒尚不食子，你何其無情。”軒轅流光的聲音沉重無比，仿佛一望無際的荒原，走不出，看不盡，絕望沒頂。
    “在我眼裏，除了她，什麼都是不重要的。”他的聲音愈見殘忍。“倒是我沒想明白，對你來說，什麼女人找不到，為什麼，偏偏是朝煙？”
    “是啊，為什麼呢，為什麼偏偏是她呢？”七皇子無奈苦笑“這句話，母妃也問過我，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八個字的含義——一見鍾情，畢生難忘。”
    我忽然淚流滿麵。
    後麵的話，沒有繼續再聽。
    再度輕輕踱回苑口，卻撞上了那襲黑衣。他痛惜地看著我慢臉的淚水，沒有語言。
    隻是在擦身而過的時候，我用無比堅定的聲音說：“青雲，十年前，我曾信任過你，並且以為，你會給我想要的幸福。十年後，在我被你拋棄的時候，有那樣的一個少年，為我背負罪惡，為我傾其所有。今天，我想去試著愛他，想——讓他感到被愛的幸福。”
    就那樣離開了芍藥苑，離開了和青雲共同擁有的回憶。
    現在，除了聽命，我再次有了想保護的人，想給予溫暖與美好的人。
    但是聽命，你——可否能幫助我，讓他得償所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