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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玉白霜四麵玉柱雕離花,粉色重紗或係或散垂下台。幾個年輕藝妓懷抱琵琶阮笙,依儂呀呀輕唱旖旎小曲兒,或露出香頸粉肩,或秋波暗送,然台下眾看客一雙眼皆無視美貌藝妓,直勾勾盯著漢白玉台重紗輕垂中那舞動的軀體。
    台上舞女高梳靈蛇雙髻,著串環兒豔衣,雙手各執一流蘇染香舞扇,慵慵懶懶卻跳著靈巧誘人的舞步。
    台下衣著光鮮看客不時咽下口水,兩眼放光直盯台上扇舞翩翩的女子。
    舞女更是嘲諷一笑,轉扇旋身,舞盡人間美色。
    她纖纖玉手輕劃江邊垂柳,慵懶一笑,便聽得周圍人倒抽一口涼氣。
    漫不經心掃了眼身畔,身前兩侍奉低眉順眼執八角寶塔燈,身後四侍奉斂眉執流蘇染香扇,平頭百姓望向自己的眼神或放蕩或不屑,她也不與細探,自發間摸下一根玉簪,也記不清是哪家員外或公子的禮物,柔夷一揮,玉簪落在江邊鵝卵石上,清脆響上一聲,碎成數片。
    興趣頓時湧了上來,舞畢後華裳貴飾來江畔散心,這玉簪金釵也算帶得多,拔下一根又一根,拋擊碎在石堆上,隻不過為聽那一聲清響。
    周圍人或司空見慣,見怪不怪;或怒瞪雙眼,心疼那價格不菲的玉簪。而她一副興致勃勃,毫不在意。
    她,有扔錢的資本。
    “聽聞秦淮豔首秦染香姑娘舞得一手令人如癡如醉的扇舞。比起富官之家千金,更有一擲千金的大手筆。今日一見。果真名副其實啊。”
    江中一豪華畫舫頭間。一青衫公子手揮折扇,笑得一臉痛快。
    染香緩緩直起身。雙眸緊盯畫舫中人。朱唇微啟,正欲開口,卻被那人下一句徹底打散。
    “不知配上當年那秦嵐香,又是如何?”
    畫舫在江上劃過幾道水紋,漸行漸遠,岸邊百姓騷動連連,對那華裳貴飾的女子指指點點。
    嬌豔風情的女子,依著那垂柳,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滾入江中。
    一人多高刻浮雕花紋的銅鏡前,嫵媚妖嬈的女子清著嗓子,微一開嗓,幽幽清唱:枝中水上春並歸,長楊掃地桃花飛。清風吹人光照衣。光照衣,景將夕,擲黃金,留上客……
    其聲沙婉輕柔,如慕如訴,似水清流過,卻嘎然而止。
    秦染香撫過銅鏡,目光漸漸迷離。
    秦染香與秦嵐香是秦淮豔樓的一對姐妹花,姐姐舞扇,妹妹和歌,加之二人乃雙生姐妹,一樣的容貌,不一樣的秉性,令客人愛煞了她二人,自十四初登台,直到十八歲二人名揚江南,直到秦嵐香為情所困,投河自盡。
    染香和嵐香原本是一家雜藝班子裏的童伶,一歌一舞,走南闖北賣藝,雖苦倒也歡愉,自五歲姐妹二人被好賭的爹賣給藝班子,到十二歲藝班子吃緊把二女轉賣給了秦泊畔最有名氣的勾欄院。
    十四歲的韶華,能歌擅舞的少女又有著一模一樣嬌豔的臉蛋兒,被嬤嬤推上了台,從此,名揚江南。
    縱然姐妹倆有一模一樣的外貌,眾人卻自待沒有人會弄錯兩人。
    姐姐染香,好似一株罌栗,舞著誘人的扇,踏著慵懶的步,泛著迷離的笑,她笑時,靈蛇髻上的垂珠流花微顫。媚眼冷觀恩客為她爭風吃醋,一麵嬌笑著嗑瓜子,一麵喚來妹妹一通笑,這念嬌樓中,她是當之無愧的紅牌。
    妹妹嵐香,是個有著如黃鸝般嗓子的女孩,和姐姐的紅裙不同,她總穿著藍紗紡的涼裙,如鄰家妹妹的可愛天真,就像曠穀幽蘭。
    扇舞鶯歌的姐妹傳奇,終止在她們十八歲的生辰當天,為了一個被姐姐搶走的男人,妹妹毅然投河自盡。
    那個男人,是前知府之子,與嵐香相戀三載,卻在一瞬間,轉愛上其姐染香,在嵐香投河自盡後,無顏麵對染香,進京入王府做了門客。
    麵對被打撈上來的妹妹的屍體,染香雙眼空洞無神,被一個耳光打得淚流滿麵,打她的男子,是苦追嵐香一年有餘的一商家公子,亦是今次,畫舫中的青衫公子。
    鼻煙壺中青煙嫋嫋,銅鏡中的美人愈漸模糊。
    淚珠兒籟籟跌入衣衫,這嫵媚妖嬈的女子忍不住伏案失聲痛哭。
    除了她姐妹二人,無人再知,當年之事。
    若一開始,她便不是染香,又會不會有,今日苦局難解?
    六年前
    暗香浮動,濃鬱的花香撲鼻而來,一簇簇花堆上彩蝶翩翩纖,竹搭綿披的貴妃椅上,坐著一個高梳靈蛇髻的嫵媚女子,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是穿著藍裙的女孩,姐妹倆臉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嚴肅。
    白如削蔥的手指捏住妹妹的廣袖,染香急切切道:“好妹妹,算姐姐求你,就這一次,若一年後他依舊愛你如故,我也就死心了,求求你了,嵐兒,幫姐姐一次吧,我知道你二人相愛,但,可不可以給我一次機會,擁有他一年?隻此一次,我就死心了,好嗎?”
    這秦淮一帶,大都知曉知府之子陳寅和歌妓嵐香的溫馨初遇,煙花姐妹佛塔求簽,靠在窗扉邊的藍裙少女不慎手帕飛落,一路追到塔下,手巾正攥在一個年輕公子手上,抬頭,垂眸,四目相對,便是永久。
    除了知府公子,無人再知當日他溫聲詢問她芳名,少女脫口而出:“奴家染香。”待見過姐妹二人,陳公子隻道嵐香口誤,從未探過原究,隻有染香嵐香才知,當日二人是換了裝的,這是她姐妹二人,從小就愛玩的遊戲。
    也就是說,當日一見鍾情後,是陳公子和染香。
    是誰應了誰的劫,誰又成了誰的執念?
    嵐香怔怔看著她的姐姐,她知道,她的幸福是偷來的,姐姐愛上的那人,她也愛上了,但她麵對強顏歡笑的姐姐,情何以堪?
    “好,”她甚至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隻看見姐姐黯淡的眼中,瞬間燃起了希望。
    從小二人都會對方的技藝,染香唱出來的少年遊和嵐香一樣動聽,嵐香舞出來的扇舞,和染香一樣誘人。這一扮,就是一年。
    這一年上元,花燈如晝,對煙花之地而言,又是一個縱情酒色的日子。
    姐妹二人被花大手筆送到一家酒樓去獻藝,不曾想姐妹二人出色的臉蛋的技藝被一江湖客看上,強行虜走,受盡百般折磨。
    這一虜,就是七日,七日裏染香拚命護住嵐香,讓嵐香有一口喘氣的機會,溜出受困的小樓。
    攥緊破壞不堪的衣裳,嵐香一路跌跌撞撞,大腦一片空白,她要救姐姐!
    撞到的人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的她,試探問道:“染香姑娘?”
    空洞的眸有了焦距,扶著她的人是追求她半年的一商家公子,溫雅恒。
    雙手緊緊拽住他,嵐香哭出來:“溫公子,溫公子,我是嵐香啊,求求你救救我姐姐,救救我姐姐啊!!!”
    這些常常涉足煙花柳巷的公子怎會不知,念嬌樓的姐妹花被人虜了去的消息,刻下他見著心尖上人兒,一時喜悅無比,當即答應嵐香去救染香,得到保證的嵐香,終是暈了過去。
    醒來後,染香已睡在她身側,這才安下心來,咬緊牙關穿戴整齊,去給她姐妹的恩人道謝。
    深深施了一禮,嵐香略帶忐忑望著地麵,對麵這個公子,和記憶中的溫雅恒已經有些差別了,昔日被她忽視的公子,在這一刻,有了清楚的輪廓,有些事情,在改變了。
    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溫雅恒略帶冷淡的聲音也傳了過來:“染香姑娘,要謝應去謝你妹妹,若不是她拚死相求,你也不會在這兒這麼快醒過來了。”
    如一盆涼水從頭淋下,嵐香心冷得抽搐了下,一瞬間,她聽見自己靈蛇髻上配帶的垂珠相撞擊的清脆聲音,也在瞬間將她打回原形,此時此刻,她是染香,是了,她刻下是染香。
    她蒼白著臉,強笑道:“無論如何,溫公子是我姐妹二人的救命恩人,道謝也是應該的。”
    又深深施了一禮,嵐香逃似的離開了原地,背後男子冷漠的眼神如故。
    溫雅恒喜歡嵐香,又討厭染香,不是什麼秘密事,他嫌染香的放浪,給單純的嵐香臉上抹黑。
    回到念嬌樓已有月餘,嵐香愈來愈心慌,近日裏陳公子打量她的目光,複雜深遂,難到說她看出來了?
    心慌的同時又有一股欣喜,剝去一樣的外形,縱然性格轉變他也能認出她來,即使隻是懷疑,也讓她欣喜若狂。
    修養了一段時日,她去問染香,當日陳公子對她的態度,染香目光散亂,避而不答,強對她笑:“不用著急,一切都要結束了。”
    心中掠過一絲不詳,卻快得讓嵐香抓不住頭緒,當日的她並不知道,一切真的都結束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嵐香依舊扮作染香調笑於蜂蝶之間,隻是在溫雅恒公子來時,會一改往態,主動談笑,陳公子每每見了嵐香扮作的染香,皆會上前言語,嚇得嵐香直冒冷汗,就這樣,日子一晃,到了七月中旬。
    秦淮雙姝的十八歲生辰,由知府公子包了條畫舫,開到秦淮河中央,周圍水域由商家公子雅恒,種下芙蓉,花心皆臥一盞十八角的玲瓏花燈,江畔垂柳都係上一垂紗絡,又請戲班子,其奢侈度好比那大戶人家的千金。
    聽罷戲,嵐香倚欄望天,神情落寞,他人眼紅她們的光彩,又哪知下麵的皮肉生活?麵子上恭維著你,裏子就要唾棄了。
    “嵐香。”神遊之際,隱隱約約有人喚她的名,自然的應了聲後,她全身僵住,這個人是陳公子!
    慌亂地抬眼,對麵站著藍裙雙配的姐姐,笑得一臉淒涼絕望,她回眸,陳公子一雙眼心痛地盯著她。
    完了!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染香幽幽笑著,一雙眼癡癡凝望陳公子:“這就是癡心?為什麼你認出來了啊……陳公子,既然你認了出來,那我也就死心了,好好對嵐香!”
    縱身一躍,藍裙少女毅然投河!
    “不要——”尖銳的聲歇斯底裏,嵐香瘋了般衝上去緊緊抓住,隻是一片藍色衣角。
    陳公子仿佛被嚇傻了般愣愣看著,看著藍裙少女決絕的動作,看著豔裝女子顛狂的嘶喊,他被她決然的愛嚇住了。
    後麵發生了很多,試圖和染香一樣投河的嵐香被攔了下來,溫雅恒撈回了已經冰涼的染香的屍體,扇了嵐香一耳光。
    後來的後來,陳公子承受不了,上京投入王府做門客,溫雅恒也消失了,隻有她,隻有她還在。
    她不能死,也不能再是嵐香,她哭著告訴自己是染香,不再唱歌,繼續與人調笑跳那誘人的扇舞,隻有這樣,她才能感覺到,姐姐的存在。
    死掉的那個,無論肉體還是精神,都是秦嵐香。
    聽見姑娘的哭聲,門外垂發丫頭叩了叩門。
    “姑娘,姑娘莫哭了,仔細身子,明兒您要去王員外家跳舞呢,可萬莫哭壞了身子。”
    冷聲退下丫頭,嫵媚豔裝女子拭去淚珠,手中緊握一方藍色紗巾,癡癡無語凝視。
    一夜燭亮至天明。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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