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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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光庭在豐州的生活慣例,一向是清晨出去繞城跑馬,順便練練弓箭,有時跑馬遠了,在城外郊野打獵過夜,信宿方歸。守城士卒也看習慣了,見到他縱馬奔回城來的時候,還會打個招呼:“都尉,如何前日出去,今日方歸?節度廳都遣人四下尋都尉了。”郭光庭隻是唔了一聲,竟不回答,一口氣縱入城去了。
他衝進節度廳時大步流星,險些跟四處尋他的士卒撞個滿懷。郭光庭平時性子謙和,即使對小卒也不驕橫,這日卻絲毫顧不得禮數,竟一把將扯住自己的士卒推了個趑趄,沉聲問道:“節使何在?”士卒稟道:“節使大人在燕然……都尉何往?”郭光庭已經掉頭往院子裏去就要重新上馬,想了一想卻停住了,又一陣風也似衝到後院自己的居所。
他嗓子幹得發苦,眼睛卻澀得生疼,胸中仿佛燃了一把火,燒得畢畢剝剝,直到坐在案前兀自不能寧定,心中隻道:“休去燕然,去也無用!這分明是李懷來縱容將士做將出來,尋他質問何用?便是豆盧將軍……也教我莫要衝突,到底是他軍中!”
那夜舞劍客的冷笑猶似還回蕩在耳邊:“是耳聾目瞽,還是裝聾作啞?焉有部下實未接戰,境內屠戮平民報功,而主將還當作自家出擊戰勝之理?某家自幽州一路行來,途中村落,全如刈草,頭顱盡亡!安敢推說不知?”
這句話竟是沒有一字誇大,郭光庭縱馬出城,仗著赤驃馬腳力,三日間沿著陰山山脈,一直向東抵達幽州邊界,將途中的村莊大都勘察了一番。這些村莊來時都曾路過,當時就驚詫四野蕭條,疑心居民都已避兵而逃,這回深入查看,才知道當地百姓,竟不是“已逃”,而是“已戮”!
失去了首級的腔子,淒慘慘倒伏在各自的家中,有的還新鮮,有的已經在春暖的氣候下開始腐敗,發出惡臭的氣息。這些屍首有漢人,也有邊界混居的蕃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平日裏,想必隻是安分生活在這一片靠近邊界的土地,托庇於大唐治下種地過活,哪承望無辜遭戮?
戰場上慣見死屍,原無畏懼,但接連查看了三四個這般樣的村落之後,蹌踉著走出來時已是胸中生惡。抬頭看見村頭井沿轆轤上猶自吊著汲水的桶,旁邊一株桃花開得正盛,緋色花瓣灑滿井台,紅豔豔如血,更如火。
這股火燒進他滿眼底,也燒在滿胸臆,一路打馬飛馳回豐州的時候,整個人都似乎要炸開來一般,卻到底有幾分理智,不住聲在心底提醒:“莫慌,莫躁!郭光庭啊郭光庭,那日你卻怎生對俠士說來?”
那日自己麵對指責,懷著猶疑,卻是清朗朗說了一番話出來:“俠士,大謬不然!俠士口口聲聲言道要誅殺李使節以及郭某,為民除害,但郭某頭顱便好將去,李使節帳下高人甚多,俠士已是受傷,可有餘力再戰?徒勞折損自家性命,有何益處!況且俠士前來刺殺之舉——”
多少話藏在心底,那是自兩年前洛陽叛亂之後想到的一些話,或者說是皇帝啟發自己想通了的事,此刻終於可以說出來給此人聽:“郭某信服俠士正直磊落,也相信俠士同幽州並無瓜葛,隻是我行我素。然而,俠士可知曉,貿然刺殺顯貴人物,牽涉甚多,後患無窮?俠士當初在洛陽誅殺薛簡,確實快意恩仇,幹淨利落,卻緊接著促使薛義方疑懼聖上,走投無路,鼓動神策軍謀逆,險些撼動朝局!這難道是輕易做得的事?”
舞劍客縱使是折翼的傷鷹,卻仍然保持著桀驁之氣:“某等做劍客的,隻知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安管你們貴人家的是非風波!”
郭光庭正色道:“錯了!俠士殺得痛快,去得幹淨,卻不見後頭煩惱!當日薛義方、張顯慶謀叛,萬幸沒有傷了聖駕,可是神策軍叛亂的五千人,一夜誅盡,縱是叛黨當死,難道就不是性命?薛氏犯了大逆,滿門株連,連繃裏嬰兒也一並搜殺,又難道不是慘事?更休提杜相受了牽連,門生子弟或死或流……俠士今日若貿然殺了李節使,靈、豐二州無人掌管,勢必大亂,軍中也定有許多無辜士卒要擔當罪名,遭到拖累,這豈止是‘貴人家的風波’?”
回憶的時候手上也沒有閑著,直接拖過案前文具,他平時不親文墨,硯台幹涸,連墨錠也開裂了,倒水來研墨的時候,手掌仍在發抖,灑得滿案都是水漬,又一次提醒自己:“沉住氣,這等事,須得好好寫將出來,急呈西京——隻消七郎知曉,定有處置之法,我何須急怒無措?”
這是自己在舞劍客麵前做出過的承諾:“俠士放心!郭某定去親自勘看,如實報上朝廷,自有妥當處置。軍政大事,非是一人一劍可為,俠士暫且收手,請觀後日如何?”
攤開上封事用的白麻紙,筆尖一字字流出來的,不是墨,全是沿途看見的血——那般無辜的血,換取的又是那般無恥的功!舞劍客臨去的冷笑言猶在耳:“某等劍客,從來信不得天家,今日卻姑且信你一回。”不覺喃喃說道:“不,我等將士,都是人臣,不信托天家,卻信托誰?何況七郎豈能不為百姓做主!”
他不擅文字工夫,急怒之際寫出來的文章更加無章句之美可言,還不免顛三倒四錯漏連篇,接連起草了三遍,才算妥當,封入進呈皇帝專用的皂囊,出去交給親隨:“即刻赴京,專呈聖上。”李濬原來特許過他上封事權,近來郭光庭頗是懈怠,難得上疏,如今忽然遣命,親隨也不由得驚詫了一下,但看見主人雙眼發紅,滿臉急忿,不敢多問,徑直接令快馬而去。
從豐州到長安,日夜兼程沿驛換馬,也須得七八日工夫,而皇命下達,最快也要再過十來日才能傳達。郭光庭也知道急不得,隻能按捺性子等待。這時已是三月中,倏忽光陰流轉,便到了月底,李懷來父子從都護府回來,又一次宴請將士。郭光庭性子雖然按捺下來,卻終究不會作假敷衍,怕起衝突,隻能托病不往。於是李懷來長子李安平親自來探病,慰問了一遭,郭光庭隻好裝佯躺在榻上,冷淡答了幾句,打發回去。
為了裝病,睡了一個白天,晚上倒煩悶得起來發呆,隻是在想:“七郎收到我的封事不曾?”剔了銀燭,正呆呆坐著想西京之事,忽聽門外輕聲剝啄,有人壓低聲音:“都尉醒否?速速出來,有事來報。”
郭光庭一怔:“是莫賀啜?”過去開了門,莫賀啜手中拿著小小角燈,也不進門,直接伸手拉了他出來:“院內外的服侍漢,都教小人支使開去了,都尉從速脫身,否則大禍臨頭——小人偷聽得節使父子今夜商議,要暗殺都尉於豐州!”
郭光庭大驚失色:“此話何來?”莫賀啜道:“都尉月中可是上疏朝廷,告發了節使?此事已泄,節使懷恨,必欲殺了都尉。”
郭光庭一則以驚:“我上封事專呈天子,旁人難見,如何外泄?”一則以疑:“好歹我也是上方駐使,監軍此地,李節使豈敢殺我?”
背後門扇已掩,隻有窗格中透出淡淡燈光,莫賀啜手中角燈火焰也極是暗淡,照得他麵目模糊,狼一般的眼睛裏卻是諷刺的笑意:“都尉好憨!朝中軍中,有甚兩樣?世上焉有不走風的事?無非一名監軍副使的性命,比靈、豐二州十四萬大軍,誰家要緊?”
他拖著郭光庭手腕,不由分說便往外走,見對方腳步遲疑,不免又發譏嘲:“都尉莫不是有恃無恐?小人倒也聽得幕府書記向節使言道,都尉身份非常,乃是長安李家天子心愛的人,動手要謹慎行事——隻可惜,待都尉‘猝然病故’的消息傳入長安去,李天子再痛心,也無非就是灑幾滴淚,厚厚加贈都尉身後哀榮,斷不至於和朔方軍破臉。男子漢勾當事體,憑仗的是刀頭血,誰顧得心頭愛?”
這幾句諷刺如此辛辣,直接揭穿郭光庭的隱私,他不由得滿臉發燒,手上卻是用力一掙:“莫賀啜,謝你好意,我不能走!軍中擅逃乃是死罪,何況我已上封事,聖上盡知此地情弊,李節使倘若殺我,豈非罪無可恕?我若私逃,倒是我心虛犯法了。”莫賀啜冷笑道:“都尉怎知天子便接到了封事?小人分明看見,封事稿件已在李節使案頭!”
郭光庭震驚無比,失聲道:“難道李懷來在朝中有人,截取了呈給聖上的封事?好不猖狂!”莫賀啜道:“小人如何知曉?小人又不識得漢家文字,隻聽書記說了一句是都尉的上疏,哪知是原稿,還是抄件?總之,都尉在此地全無倚恃,還是從速脫身的為是。”
他拉著郭光庭出去,一路到了馬廄之側,打個手勢,意思自己去取馬,讓郭光庭藏在暗處稍候。夜間馬廄也有值勤的士卒,但因為夜深,都坐在外麵瞌睡。莫賀啜熟悉馬性,悄悄入去毫無驚動,過了片刻就牽了兩人的馬出來,為了偷走,連馬蹄都用厚布裹上了。從後門出裏坊、上大街,一路全無聲息,躲避著巡卒而行。
其時已當三更,天上沒有月亮,滿天繁星分外璀璨,照臨著北陲邊城的千門萬戶。春夜的風撲在麵上,有種近乎腥膻的生機,使得一顆心勃然而動,豁然而悟:“是的,定是李懷來勾結朝中,間阻封事!我在此地送死何益?還是從速趕去西京——我要親身去尋七郎!”
軍州的城門夜間把關出入,但因為城外也有駐營,朔方軍的法規又寬縱,守城士卒看見郭都尉自稱要去城外營寨有事,絲毫不起疑心,直接放了出城。莫賀啜本來穿著甲胄,將護麵拉下來遮住容顏,一言不發隨在郭光庭馬後。直到縱出十餘裏,他才忽然勒馬,開口道:“天明節使發現不見了都尉,必然派兵追趕,都尉千萬莫從去長安的驛路大道而行,要麼向南橫穿沙漠,要麼東去幽州——小人不能相送,就此拜別。”
他勒馬突然,郭光庭的赤驃馬又奔出了數十步才勒轉回頭,聽了此話,詫聲道:“莫賀啜,你上哪兒去?”莫賀啜道:“小人隸屬節使帳下,豈能不回豐州?”郭光庭急道:“你放走了我,萬一李節使知曉……”莫賀啜截住他的話,問道:“小人便不回豐州,又能投奔何處?請教都尉要去何處?”
郭光庭不假思索:“我自然回西京麵見聖上,在聖前將此地的事一樁樁講來,豈能容得奸邪遮蔽聖聰?”莫賀啜不覺笑了一聲,聲音在護麵之後有些含糊:“便知都尉要去西京!那是天家貴人的所在,小人一個突厥降奴,怎生插得下足?”
他跳下馬來,摘了兜鍪,舉手為別:“橫穿沙漠甚是難行,小人已替都尉鞍上備好水糧,好在都尉馬快,想無凶險。小人祈禱都尉平安歸京,得與李天子相見。”
赤驃馬受莫賀啜治過蟲病,和他甚是熟悉,此刻被主人勒住不走,便不住回首繞向莫賀啜的馬頭打鼻噴。郭光庭單手握韁,心中茫然:“可是……你送我出來,總會有人知覺,到時候萬一遭害……”莫賀啜道:“小人在健兒營做什長,倘若無故失蹤,一什健兒要一並究罪,都尉何忍?鷹有鷹飛的道,蛇有蛇鑽的窟,都尉且憂慮自家去處,莫要管小人的事體。”
郭光庭卻怎麼能不憂慮他的下場,隻是遲疑不決,又勸道:“莫賀啜,你還是同我一道去罷!李節使追尋下落,也未必就斬了一什的健兒;你留下被追究,卻是萬萬難保……你待我如此恩義,我怎能自家撇你脫身?”莫賀啜不耐煩起來,說道:“好漢子行事,哪來恁般黏黏搭搭!要說恩義,都尉須也有大恩於我,如今便當報答——你自去!”
他忽然出手,一鞭抽向郭光庭馬後,赤驃馬還被勒住籠頭,受了一鞭,登時厲聲嘶鳴,人立起來。郭光庭身不由己鬆了韁繩,回頭仍道:“莫賀啜,你……”莫賀啜翻身上馬,大聲罵道:“你這個漂亮的笨蛋,莫賀啜當初怎麼沒有一箭射死了你?”
他這句話說的是突厥語,隻道郭光庭不懂,偏生郭光庭久在天山,西突厥那邊的語言卻是能聽能說上幾句的,隻是一愣便聽懂了。馬背上兩人目光一接,倏忽便分。莫賀啜重重合上兜鍪,掉頭帶馬而去,郭光庭的赤驃馬也已經撒開四蹄向南飛奔。馬步迅速,片刻便拉開距離,郭光庭再次回首的時候,莫賀啜的身影已消失在淡淡星光之下。
馬蹄如飛,夜風似潮水般撲撲打上麵來,心中那一點疑慮擔憂,瞬息便拋棄了開去,而此去的目的,卻無比清晰掛在眼前:“歸去長安,麵見七郎!”
長安的方向略偏東南,渡過黃河穿入沙漠的時候,初生的一輪紅日已掛在前路。汗漫黃沙風塵浮動,遮得日頭也似黯淡了幾分,然而總能夠拔劍揮去塵霾,掃清出天日昭昭。
豐州南去,是普納沙廣闊沙漠,不走大道的話,往下要穿過宥州,還有另一片莽莽黃沙。路途艱辛,去馬卻毫無猶豫,恨不能脅生雙翼,腳踏雲霓,自顧向心眼裏那輪紅日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