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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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光庭求見皇帝不是沒幹過,動用特權夤夜求見卻是頭一回,這使李濬也吃了一驚。幸好連日召見大臣計議政務,宮門下匙晚,安歇也遲,聽通報的時候才換下袍服,於是便直接宣郭光庭入九洲池畔的仙居院寢殿來。
郭光庭急匆匆而來,待得見到了,卻又忽然不知道如何說起,李濬見他帶著不安之色,問道:“駒奴,莫不是出了什麼事?”郭光庭遲疑道:“今日有些事體……總覺得仿佛有什麼不對,卻又說不出來。”李濬便安撫道:“那便說來與七郎聽。”
郭光庭於是將傍晚天津橋上的事情講給他聽,當然舞劍客指責自己“穢亂宮闈”、意欲誅殺的事情是不敢說的,自己胡亂詢問卻被對方蔑然否認的“範陽王麾下”的猜測也不好提及,隻是將薛簡被殺的情由如實敘述一遍。
李濬聽了微微而笑:“果然不對。”郭光庭道:“外頭非議的話,確實不對,但宮中也是想錯了……”李濬道:“錯了。”
絳紗籠裏的燈花畢剝輕響,照得皇帝麵上恍然有陰影暗了一暗:“薛簡橫行,十有四年,因他惡行而死的婦人,不計其數,如何早不殺晚不殺,卻在我欲問罪的時候誅卻?總不成這些年的民怨,直到今日才湊巧遇上俠客有暇受理。”郭光庭吃驚道:“可是……世上萬無說謊的劍客!”李濬道:“沒有說謊劍客,未必就沒有說謊苦主?”
郭光庭不由得汗毛凜凜,李濬問道:“後來如何?此人何以尋你說話?”郭光庭道:“也沒有……沒有什麼,大約因為相識,故此提及。後來……我犯了夜,幸得遇見張將軍,派人送我回了館驛。我想這事須得回稟陛下,便又入宮求見。”李濬道:“張顯慶?他如何管起巡街犯夜?”
郭光庭還未回答,李濬已遽然起立:“這才是不對!”
他忽然揚聲喝道:“顏懷恩!你去傳命,宣張顯慶即刻入宮城來,語氣休得急遽,但說為明日要遊幸龍門相詢。”顏懷恩慌忙入簾請命:“大家如何半夜想起……”李濬一字一句的道:“須見機行事,婉轉說話,教他單身入宮,卻不能使他起疑,可理會得?”
顏懷恩全身一悚,顫聲道:“老奴會得!”
李濬道:“左右!速齎我手詔出夾城,召神都苑守兵來增守宮城;急急傳令禁中值宿神武軍,盡數荷甲上南三門警戒,非詔而入者,拒之!”
仙居院內室長窗臨湖,風來卷起重幔,觸得屏風沙沙響,雖然是暮春時分,風中卻似帶著倒春寒的微冷,令人為之肅然。
皇帝忽而急頒幾道旨意,快得讓人應接不暇,直到李濬匆匆將手詔書就付與隨侍,顏懷恩也早已領命出門,郭光庭方才有些警悟:“陛下……莫非是……提防張顯慶要反?”李濬道:“是他薛義方要反——或說是,有人要促薛義方反!”
這其中的錯綜複雜,郭光庭一時哪裏解得,但片刻之間,蹌踉急奔而回的顏懷恩,一番回稟卻是教殿中之人盡數失色:“大家,禍事了!宮城外已有甲兵集結,封鎖出路。神策軍已衝入東西二麵的隔城之中,還欲賺開應天門,幸得大家急智,傳令得快。如今南麵皇城已亂,如何是好?”
李濬倒還保持鎮定:“好個張顯慶,竟教我遲了一步。”郭光庭好生愧惶:“都是我的不是,不曾早來報知……”李濬道:“你哪裏懂得這些勾當……外麵可還拒守得住?”
他後麵這句話是問前來急報亂況的右神武軍大將軍李見素,其麾下便是值宿內廷的禁軍。李見素伏在階前,聲音些微張皇:“北衙諸軍之中,右神策軍最強,張顯慶帶來東都的即有五千人,我右神武軍僅有一千五百人,況且宮城地廣,三麵被圍……萬難拒守到底。”
洛陽城中皇城為子城,呈“凹”字狀三麵包圍宮城,神策軍本是駐守皇城之中,此刻為亂,宮城頓時處於三麵圍困之下。
宮城周約一百七十裏,方圓廣闊,仙居院所在偏北,自是聽不見九重宮門外的攻打圍困之聲。但這個消息迅速傳入宮內,宮人誰不驚惶?殿中侍從雖然不敢失聲,殿內殿外,卻也似乎傳來了慌亂腳步、小聲議論,愈增人心惶惶。
李濬眉頭一皺,向簾側內官道:“傳語六宮,盡皆燃燈閉戶靜坐。喧嘩哭泣者,斬;滅燈夜行者,族!”禁令迅速傳將出去,登時闔宮凜然無聲。
這凜然卻是一種詭異的死寂,滿宮燈燭輝煌,映得九洲池廣闊水麵上也波光粼粼,徹明閃亮嵌在宮中,宛如一塊巨大的黃琥珀。而這奇珍異寶之外,三麵卷過來的,卻是廝殺的熊熊火。
李見素稟道:“臣有一言:紫微宮城唯有北門最為堅固,外麵還築有三層隔城,臣鬥膽請移駕於北麵第二重圓璧城中,便於拒守,也便於萬一之際,開北門奉聖駕而出。”李濬笑了笑:“安得保北門之外無伏兵?”
這一問眾人無不惕然,郭光庭忽然道:“可以派人從北門突圍而出,急調東城守軍來接應——郭光庭自願請纓!”
李濬向他望了一眼,神色隱約有些複雜,李見素忙道:“何用都尉?末將即遣人先出龍光門,反轉徽安門向東城求發接應,請陛下書詔予杜相。”龍光門是宮城的北大門,徽安門卻是洛陽外廓城的西北門戶,洛陽北半城中,除了皇城與宮城,還築有兩座小方城,是為儲蓄糧草之含嘉城與駐軍之東城,而調動東都守軍,必須經過留守司最高長官杜重華,因此李見素提議之後,便眼望皇帝示下。
這時事態緊急,書寫手詔也是刻不容緩,李濬卻是一沉吟:“東城駐軍,與皇城僅數垣之隔,豈有如許兵聲,不聞不見之理?杜重華縱然夜歸私宅,也當得急報知了,兀自全無動靜……”
杜重華非但是朝中左相,亦是杜皇後之父,李濬此言,卻似乎對這位嶽父並不全然信任,頗致猜疑。顏懷恩不禁失聲喚了句“大家”,卻又不敢遽然接話,內外頓時一靜。
李濬還是將手詔擲了下來:“去向杜重華傳令,皇城亂事如此,著他迅速調兵戢亂。”
他不提“北門接應”的話頭,隻是籠統稱“調兵戢亂”,顯然在調令下達之時,含有提防。李見素諾諾連聲,接令而去。
顏懷恩這才小心翼翼的道:“杜相萬一心存……觀望……”他似乎想說別的詞語,斟酌一下,到底用了“觀望”二字,跟著又忙道:“老奴該死,老奴妄談!皇後娘娘和三殿下尚在長安,況且與大家夫婦一體,哪得……”
這兩句話不但沒有安慰作用,反使李濬眉頭皺得更緊,轉向郭光庭:“駒奴,你看如今何人最為可靠?”
郭光庭請纓未曾獲準,對朝中事體也不敢插嘴,聽了此話,不假思索便道:“杜相不知,最可靠者卻莫過於裴將軍!臣請衝出北門,轉道神都苑調援,苑中駐著北衙禁軍三萬五千餘,難道收拾不住右神策軍?”李濬仍是皺眉:“裴顯新任兵馬使,此地歸他節製的左神策軍才二千心腹。何況神都苑與東都之間隔著榖水與上陽宮,自北門出去道路迂回……”
洛陽的宮城除了城中紫微宮之外,尚有城外的上陽宮,自武則天崩逝於此宮後,便成為專門安置閑廢宮人的冷宮。上陽宮築在洛陽皇城之西南,東西兩麵都有河流繞過,而神都苑又在上陽宮西麵的榖水對岸偏北,是東都城外最大的禁苑。自長安隨駕而來的北衙軍,除了今晚值守宮城的右神武軍,與帶兵入皇城駐守、如今正在作亂的右神策軍之外,多數駐營於神都苑中。本來紫微宮與上陽宮有夾城相連,從宮中到禁苑可由上陽宮穿行而過,但此刻包含夾城的東西隔城都已經被叛亂軍占據了,要向神都苑調兵,隻有從北門出去繞道而行,非止迂回,且伏兵情況不明,也不知能否安全出去,及時報訊求援?
顏懷恩忽道:“老奴有計,可保秘密抵達禁苑搬取救兵——宮內九洲池的水源引自榖水,從九洲池潛出宮外,即可抵達榖水對岸神都苑。張顯慶未曾在東都宮服侍過,決計想不到這條出路,定不會伏兵攔截。隻是,出宮水道有銅扇水輪機關在牆下,水流驅轉,永不關閉,須得以利刃仔細破開,非水性精擅、膽大心細者莫辦。”
他說話時眼睛看著郭光庭,而郭光庭聽到一半,便已慨然請命:“水性我不敢稱‘精擅’,也是自小跟過水軍昆明池操練的!天山下我也潛過冰湖,便請一試這水道出去。”
李濬望著他,眼底神情溫厚含憂:“駒奴,這一路……也大是凶險。”
“駒奴願為七郎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