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幾人逐漸遠去的背影，沉默中帶著堅毅，罔顧這陣肅殺的蕭瑟秋風，透著無言的決絕。
    “阿姐。”身後兀然響起楚祺的聲音，略顯沙啞，卻又帶著幾分抑鬱。
    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作為回答，我並沒有回過頭去看楚祺，卻仍然能夠猜出他此時的表情。平地起風，悠然掀起發絲隨之而舞，貼在臉頰上，掠過眼前，讓視線都變得有些不清晰了。
    楚祺緩步走到我的身邊，與我並肩而立，他亦是沒有側首看我，雙眼迷離卻不知究竟在凝望著什麼，將視線放到他的身上，今日楚祺著了一席白色長袍，袖口收起以金邊合扣，腰帶上係著一塊與我所持白玉極為相似的配飾，衣擺下方以金線繡著朵朵白雲，層疊環繞，配以藍色邊暈，顯得整個人更為清逸。
    “阿姐，你……”楚祺的話語中帶著幾分憂鬱，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那抹在他眼底攢動的光芒，帶著清絕與一絲我所讀不懂的情感。
    隻是不等他說完，我便擺手打斷道：“若是能夠，我也想要忘記，隻可惜，倘若人真能隨心所欲地控製自己，怕是非人而為仙了罷。”
    半晌無言，等他再開口時，卻是一語激起千層浪，“姬朔此行定是凶多吉少，即便僥幸未染得瘟疫，卻也是難以安然凱旋的。”
    我怔了怔，咬住下唇，一時間不知所措，臉上那清淺的笑容卻是再也掛不住了，擰起眉尖轉過身看著楚祺，我問道：“怎麼回事？”
    他抿了抿唇，眸光微動，然後輕歎一聲從懷中拿出一封信箋，聲音低沉如壓重弦，“西京內根本就沒有足夠的藥材供那麼多人使用，而最近附近城市的藥物似乎全部被一對來曆不明的商隊所壟斷，就算是想要從楚國運送過來，恐怕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淺色天際中漂浮著的流雲四散，城郊本就僻靜，偏生還是如此深秋時間，便更顯蕭條，偶爾可看見枯黃的枝葉卷起，隨著一陣風落到地上不停翻滾。
    指腹輕輕摩挲著手中那塊薄而通透的玉佩，涼意一點一點從內裏透出，掠過指尖直達心底。怕是人家早已設好了戲台，而我卻隻不過是個不聞粗細的戲子罷了，思及那幾日的相處，我終於是狠狠地閉上了眼。
    即便是幾次三番瀕臨生死邊緣，我也未曾像如今這番害怕過，兀然睜開雙眼，天空一片蒼白，不含半點顏色，那凜冽的風卻是愈哮愈烈，滑過臉頰陣陣生疼，宛如內中夾雜著一把把鋒利的小刃，帶來哪些深入心底的劇痛。
    恍惚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從我的頭頂上方傳來了楚祺那略顯沙啞的聲音：“阿姐，你還有我！還有我啊！”
    我抬起頭看著他，卻是讀不懂他眼中的光華，當年調皮的少年竟也被熏陶成了如今模樣，我竟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頓感疲倦的我擺了擺手，拉緊了蓋在身上的披風，伸手揉了揉額角後歎道：“既然如此，便陪我去趟源宣城吧。”
    楚祺聽罷，修長濃密的劍眉微微蹙起，隻是他並沒有多問，直接點了點頭權作答應。
    武火急沸，緩緩灌入壺中，不待闔上小蓋，便可聞得那燃起的茶湯四溢出的陣陣清香。一雙白嫩卻也纖長的手悠然將茶壺拿在手中下傾上提，如是三次後，才不緊不慢地將泡開了的茶水倒入杯中，麵帶恭敬地送至我與楚祺的麵前。
    眼看著那名小廝行了一禮後慢步離去，楚祺垂眼看著杯中的茶水，沒有轉頭看我，聲音卻淡淡傳來：“想不到這遍布北燕的商號中竟是如此地藏龍臥虎，若是有一日我楚國亦是如此，恐怕國將不存矣。”
    心中雖然忐忑，麵上卻不敢露出半分，我仍舊笑得溫婉卻是不置一詞。
    門邊兀然傳來一陣輕響，“嘎吱——”一聲被推開後，我毫不意外地見到了蒙少的身影，不由得加深了唇角的笑意，當即開口：“能夠直接見到蒙少，瑤馥還真是榮幸之至。”
    漠然地看了我和楚祺一眼，他沒有隻言片語的應答，而是走到主位上坐下後，才說道：“蒙淵。”
    我微微一怔，深吸一口氣後再次展開笑顏，平靜地說道：“既然蒙少如此，我也就開門見山了，此行不為其他，隻為商隊最近購入了那一大批藥材。”
    蒙淵聽罷，稍稍挑眉，卻是不做任何應答，垂眼看著杯中茶水良久，才悠悠道：“若是買賣，我想我們可以詳談，若不是，就隻能失禮了。”
    楚祺與我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轉過頭去看著蒙淵說道：“且說來聽聽罷。”
    先前煮茶的那名小廝又一次步入廳中，為蒙淵奉上熱茶，淡淡的氤氳從茶麵緩緩溢出，形成一圈圈的霧色悠然上浮，模糊了一片。蒙淵卻是視若無睹，絲毫未有取下蒙麵布的打算，一手支在旁邊的茶幾上，用手指輕點桌麵，一下又一下，“雇主給予我們的報酬幾乎堪比一座小城，倘若兩位有誠意，想必不會低於這個數吧。”
    楚祺輕笑一聲，嘴角微微上揚卻又加上了幾分邪肆之意，“如此看來那位雇主倒還真有幾分財力，就不知是四國中的哪一位呢。”
    “哦？可我們不過是群唯利是圖的商人罷了，可說不起其他。”蒙淵的語氣中多了一絲趣味，他挑了挑眉看著楚祺，似是在等待下文。
    我禮節性地笑笑，繼而沉柔開口道：“蒙少主不需妄自菲薄，這驚鴻商號……遑論北燕，就連前趙境地、甚至是南楚、中淳內，均有涉獵吧。”
    明明隔著蒙麵布，我竟覺蒙淵在笑，他的笑聲幾乎輕不可聞，沒有張狂與放浪，卻是雲淡風輕，半晌，他才止住了笑意，繼續說道：“那麼二位可有考慮清楚，給出如何的報酬，來交換這些能夠拯救一城百姓性命的藥材呢？”
    稍稍抿了一口杯中茶水，那股獨特的清香隨即在口中鋪天蓋地地蔓延開來，沁人心脾。放下手中的白玉杯，我莞爾笑道，“蒙少主恐怕是高看我們了，今次前來，我姐弟二人身邊可沒多少現銀，要說與那位出手闊綽的雇主相比，恐怕是天差地別了。”
    “二位莫不是打算扮一回強盜，直接從我這兒掠了過去吧。”蒙淵的語氣再次恢複了先前那般平淡如一潭死水，不見半點波瀾。
    話音未落，就聽得一旁的楚祺笑道：“情勢所逼，倒也未嚐不可。”話語雖顯沉重，他的話音裏卻參雜上了一抹狡黠之味，我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嗔了他一眼後才說道，“是人皆有弱點，自古居高位者皆懼功高才臣，今日驚鴻商號無疑是已至巔峰，盛極必衰之理……想必蒙少主也是知曉的吧？”
    “自是略懂一二，隻是這與今日的買賣可有絲毫相通之處？”蒙淵淡淡道。
    唇角笑意不減半分，我輕輕點頭：“自然是有的，想必驚鴻商號早已引起了不少高官權臣甚至是最高位者的注意，若欲保之不落他人手，就必須擁有一個強大的後盾，而南楚就是現在的最上棲地。”
    蒙淵聞言，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若有所思地說道：“如你所言，覬覦驚鴻商號之人不少，怎會缺了南楚國人。”
    “百年基業或是幾年繁華，想必蒙少主自會權衡，今日瑤馥言盡於此，還望明日能夠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說罷，我和楚祺一同站起身，朝著蒙淵稍稍頷首後，徒步往廳外走去。
    待我們邁出驚鴻商號，竟已時近傍晚，今日清晨起蒼穹便不複平時的澄澈，一直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到了這時原本聚集著的光芒開始一點點退散，留下層疊交纏的雲朵掛在空中。遠處的天空中兀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便聽得幾聲雷動徘徊在附近。
    明明是秋分時節，電閃雷鳴的，倒也稀奇。
    一開始明明還是淅淅瀝瀝的小雨，怎料沒過多少時間，雨勢漸盛，直到化為一場傾盆大雨，碩大的雨珠落到地上“啪嗒啪嗒”作響，而後又高高彈起，原本白淨的裙角在轉眼間多添了幾分泥土的氣息。
    楚祺拉著我快步跑到附近的一處屋簷下避雨，雙眼凝視著那天然而成的簾幕，竟兀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才聽聞身旁響起楚祺略帶沉悶的聲音，“阿姐，對蒙淵的決定……你可有信心。”
    向前跨出一步，我將雙手伸至屋簷之外，靜靜地看著雨珠落入掌心，而後又再次彈起粘上臉頰，不消多久，我便感覺到自己的麵上濕濡一片，然後，我才轉過頭看向楚祺，“眼下之境，莫過於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