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容書西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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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慶五年,那年我恰好六歲,因為家鄉被洪水衝毀,爹爹在水災中失去了蹤影,娘親獨自帶著我南下,卻在路途中身染惡疾,不治身亡。我心驚膽戰地獨自一人沿著路途繼續南下,沿途以乞討為生。數次遭遇人販子,輾轉被賣到了綿郡。
我被賣進了綿郡城的小倌館,我不知道那是做什麼的,但看進進出出的人,便知道這不是個好地方。我逃了很多次都是失敗,終於在臘月飛雪的那個晚上順利逃了出來。
我裹著破敗的棉絮逃到了城外,又冷又餓,路上遇到了一位老大爺,他說這附近的清華寺香火鼎盛,裏頭的善同大師慈悲為懷,說不定我還能在那邊落腳。
我聽了很開心,抹抹臉上的髒東西便往山上趕。
好不容易跑到了清華寺,善同大師我沒有見到,卻見到了仙人。
他穿著一襲白衣立在寺院中古樸的大樹下,青絲如鍛,烏黑油亮。他微微蹙著眉,嘴唇薄抿,似是努力在回憶什麼,眼中的光芒宛若迷了霧的朝陽。漫天的風雪吹亂了他的頭發,拂過他白皙的臉,我頓時看呆了,他是我見過最美的人。
他半響才注意到呆立在院門口的我,他走了過來,輕聲問道:“你是誰?”
我凍得嘴唇發白,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反而諾諾問他:“你是神仙嗎?”
他輕輕一笑,眸光中露出些暖意,右手摸了摸我的眼睛,有些自言自語,“我不是神仙。”
我抬頭:“可是神仙不是都長得像你這樣的嗎?”
他微淡的笑容在風雪裏看不甚清楚,“你見過神仙?”
我想到了被洪水衝走的爹爹,想到了死在路上的娘親,然後搖了搖頭,“如果我見到了,一定讓他把爹爹和娘親都還給我。書西好冷,好餓,好害怕,好想爹娘。”
他似乎一怔,接著轉身往內堂走去,青絲拂過我的麵頰,我以為他不理我了,急忙扯住了他一角衣袖,卻發現自己的動作使得他那純白的衣衫染上了汙跡,立刻又心驚膽戰地鬆了開來。
他側轉身,歎了一口氣,右手牽住了我的手,溫暖而幹燥。
“隨我來。”他的語氣輕的像羽毛。
他帶我進了清華寺的內堂,讓我洗浴更衣,還拿了很多齋菜與饅頭給我。
我有些受寵若驚,看著他坐在對麵,不敢輕易動桌上的菜,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漂亮的眉皺了皺,然後將筷子遞到了我手上,淡笑道:“吃吧。不用害怕。”
我很不爭氣地掉眼淚,我想到了爹爹,他以前總是哄我吃飯,用的也是那麼輕輕軟軟的語氣。我埋頭大吃,半點也不敢看他。
他靜靜看我吃完,中途什麼話也沒說,可是他眼睛迷蒙,就仿佛透著我看向別人,顧自沉浸在其他的世界。
“神仙……”我瞅了瞅他,叫道。
他回過神來,又是淡淡一笑,拿了潔白的手絹擦了擦我嘴角,“以後叫我義父吧。你可願跟我走?”
我忍不住紅了眼眶,使勁點了點頭,卻忍不住好奇心開口問他:“義,義父,你來清華寺做什麼啊?”
他揉了揉我的發,目光看向院落中連綿不斷紛飛的雪,“隻是想來找回一些東西。”
“那找回來了嗎?”
他輕輕搖了搖頭,語氣越發恍惚,“沒有找回來,反倒更加覺得失去了。”
“為什麼?”我很不明白。
他淡笑著沒有說話。
下山後我才知道,他原來就是富可敵國的容家當家容雲睿。他住在容府的初七苑中,還將我安置在初七苑的偏房。
義父身邊總跟著一個表情不變的人,叫做瑉飛,他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似乎很是詫異。其實我也詫異,義父還未娶妻,若是娶了妻自然會有孩子,又為何要收我為養子。後來我才知道,瑉飛詫異的並不是我的存在,而是我的眼睛像極了一個人。我問他像誰,他搖了搖頭,就是不願告訴我。
義父很忙,所以他找了專門的師傅教我功課。琴棋書畫騎射劍法以及兵法商略,全麵涉及。我感恩與他的青睞,拚命學習鍛煉。
三年後,他親自考了我一些問題,見我對答如流,他似乎很是開心,眉梢隱隱上翹,眸光帶了一絲柔和,整個人越發地有神采。可我隱隱發現,義父的眼底始終存有一抹憂愁。我想,或許是他想找回來的東西還未回來吧。
那以後,義父親自教習我功課。上午練劍法,下午與他一道處理容府商號遇到的很多問題,晚上則是教習各種商場策略與兵法謀略。
如此,又過去了三年。可是這三年裏,義父一直沒有娶妻。他閑來無事最愛趴在雪遊池的涼亭內,春日裏看那柳樹抽芽,夏日裏欣賞繁花似錦,秋日裏瞻望高遠天際,冬日裏觀那漫天飛雪。
瑉飛都有了一個五歲的兒子,我見過他的夫人,好像是綿郡韓家的六小姐,見到我總喜歡捏我的臉,有時候會看著我喋喋不休,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漸漸知道,義父心底有一個女子,她的名字叫做七月。這也是義父一直不曾娶親的原因。
我好奇,所以利用了容府的勢力去查詢叫做七月的女子,卻發現這南國已逝的皇後與南勤王妃的名諱皆叫做七月。我不知道義父心底的女子究竟是哪一位,但無論是誰,注定了都不能陪伴在他身邊。
義父的身體不是很好,瑉飛說那是幾年前在南蠻之戰時留下的病根,可義父壓根兒沒打算認真診治,每到了臘月,房裏總會傳出他輕咳的聲音。
同慶十三年八月,義父為慶祝我生辰在綿郡城內擺了三日流水席。那時,我第一次見到了南勤王妃。她穿著水綠色的湖淩裙,青絲鬆鬆在身後挽了一個髻,眉目溫婉,偶爾會露出一個俏皮的笑,神采奕奕,全然不似三十出頭的女子。身邊的南勤王看向她時,眸光滿是寵溺,他英氣勃勃,卻分外俊朗,若是不知道他的戰績,會以為他不過是城裏很隨意的富家公子哥。
他們身邊跟著兩名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子,一個舉止慵懶隨意,長著一雙桃花眼,環顧四周時周身有難以言狀的倜儻與俊逸,名叫上官青珺。另一個眉目沉靜,似乎要穩重一點,舉止優雅大氣,目光清冷而淡然,遊離在眾人之外,是上官青墨。他們倆牽著一名七八歲的女孩,那女孩眉目同王妃有幾分相像,肌|膚瑩白勝雪,活蹦亂跳古靈精怪,抬頭笑時又十足嬌憨。我知曉那是南勤王的小女兒,不被記在玉蝶上的郡主。
義父看向南勤王妃的目光有些奇怪,似乎有些依戀,卻又多了幾分迷茫。他時常看著她出神,可南勤王與南勤王妃卻沒覺得不妥。
那小郡主在兩名哥哥身旁蹭了蹭去,後來看到了我,快步朝我走來。
“你就是容書西?”她仰著頭,笑著問我。
我點頭,隻覺得臉上有些發燒。
“你害羞了啊。”她指著我的臉歪了歪頭,表情天真可愛,“告訴你一個秘密哦,剛才容叔叔說,以後要讓你娶我呢。我娘也答應了。”
我張大了嘴,愣在了原地,滿麵通紅。
她眼睛越發亮了起來,就像是兩塊黑寶石一般,二話不說拉起了我的手道:“你不喜歡我嗎?”
我搖了搖頭,隻覺得心跳如擂鼓一般,手心都出汗了。
她似乎很開心,“那你就是喜歡我嘍。我叫上官青詞。你可要記住了哦。”
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這時,那兩名少年走了過來,桃花眼將上官青詞的手從我手裏搶了過去,左捏捏右揉揉她瑩白粉|嫩的臉,直到她嘟起了嘴,他才鬆開手笑道:“青兒,你真不害臊,姑娘家怎好隨意牽男孩子的手。”
上官青詞紅著臉扯了扯另一位少年的衣衫,“墨哥哥,珺哥哥又欺負我。”
上官青墨揉了揉她的額發,清冷的目光變得柔和,他牽起上官青詞的手,輕輕道:“待會兒告訴爹去。就說他又偷偷溜出去和別人打架了。”
他牽著她走開了,上官青珺撇撇嘴,追上前去:“青墨,你不是又想耍暗招吧?青兒,你別聽他亂講,珺哥哥很乖地待在府內呢……哎,青兒你別不理我啊。”
我有些羨慕地站在原地,看著那三個清麗無雙的身影走遠,乍一回眸,卻瞧見了義父有些寵溺的眼光。
“書西。”旁邊突然出現了一個軟糯好聽的聲音,我側轉頭,看到南勤王妃正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她看到我似是有些微怔,接著眸底黯然了一些,“書西,好好照顧你義父。”
我點點頭。發覺自己的眼睛和她很像。
那之後的每一年,南勤王妃一家都會在我生辰那日來到綿郡,住個好幾日,我也同上官青珺與上官青墨走近了,上官青詞一如既往的可愛俏皮,有時候連青墨對她的調皮也會無可奈何。我也漸漸喜歡上了她,甚至希望她能一直在我身邊。
同慶十七年,義父仍舊孤身一人,瑉飛後來將義父與南勤王妃的事情全部講給我聽,我才知道義父所說的一直想找回的東西是什麼,隻是到了現在,他眸中仍然有著一絲迷茫,仿佛這過去的十幾年都未曾在他心中留下刻痕。他依舊是那纖塵不染舉世無雙的容大當家。
同慶十九年初冬,天空下起了第一場小雪。雪花似棉絮一般紛紛揚揚自空中飄落,綿郡城不多時便成了白雪皚皚的城。
那一天的義父有些奇怪,他去了府內角落的一個院落,那個院落我去過,外頭掛著一個破敗的木牌子,寫著三寶殿。
義父那時的身體久病沉屙,麵色雖與年輕時沒多大差別,卻終究要蒼白一些。他那日有些跌跌撞撞地自三寶殿內出來,麵色似喜似悲,眸中的光亮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肆然,他大笑著走進了初七苑,淚水卻自臉頰邊滑落,在淩亂的風雪中,有一種看盡蒼生的悲戚,抑或是喜悅。
我上前去扶他,他隻是輕輕將我推開,笑著對我說,“書西,我找回來了。我終於找回了她。”
我愣在原地,終於明白義父為何會如此不對勁。他找回了她,是不是說明義父想起了一切?
義父拿著劍在飛雪中肆意舞動著,仿佛要將過去十幾年的空落與茫然全部揮盡,他身姿飄逸,劍影如白練般同雪花融在一起,就像是了結了平生大願,他舞的酣暢淋漓,卻又痛徹心扉。
冬日裏接連下了很多場大雪,義父終是下不了床了。
他麵色蒼白地躺在床榻之上,將容府的各項大事盡數與我說來,他說著說著總會停上半天,眉目裏有掩飾不住的疲憊與欣喜,仿佛是迫不及待的孩子,連帶話語都有些匆忙。
他不準我們去通知南勤王府,隻是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一切事項。末了,他將瑉飛等人都差遣了下去,獨留我在房中。
他說:“書西,再過幾年,便將青詞娶了來吧。我知你喜歡她,也算是彌補了我這一世的不足。隻是書西,此生隻能娶她一人,要好好待她。”
我哽咽著點頭。
他又看著門外簌簌下落的大雪,眉目染了幾分喜色,仿佛想到了很久遠的事,喃喃道:“我終於明白為何那麼喜歡雪了。”
我想,義父肯定是想起了那個雪夜同南勤王妃在一起的時光。所以才會如此青睞下雪的日子。我不知道南勤王府的人是如何知道義父的病情的,王妃竟八百裏加急將一個包裹送到了義父手上。
義父顫抖著手打開了包裹,看到裏麵那塊色澤溫潤醇厚的玉佩,眼角濡濕。他不斷撫|摸著那塊玉佩,然後打開了旁邊的手絹。他看著手絹的眸光激動、喜悅、痛心而又期盼,半響將它緊握在手心裏,似是最為珍貴的寶貝,他口中喃喃道:“我等你。”
義父去的很快,沒有絲毫痛苦,嘴角甚至還帶有笑容。他將那枚玉佩交到了我手上,說那是容府的傳家玉,向來要交給少夫人的。
我將玉佩好好收起,然後看到了那塊方絹。
方絹上寫有一行字:下輩子,下下輩子,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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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