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即使是在床上，也要被捆起來麼。蕭雨澤苦笑了，吃力地翻了個身，結果被子滑落了下去。
    於是開始了新一輪的掙紮，先是用腳，然後是膝蓋，幾乎把人類全部的潛能都挖掘出來了之後…終於達到了把被子往上拉一拉的目的。
    自己已是滿身大汗了。
    廢物。
    不知為什麼，腦海中浮現的，竟然是這樣一個詞。
    床頭的鍾在走，聲音格外地大。蕭雨澤閉上眼，試著找回失去了的睡眠。
    很難，但值得試一試。
    太累了…
    就這樣，似乎墮入了一個很深很深的洞穴，深不見底。
    夢魘。
    眼前恍惚多了些模糊的人臉，但更多的是腿，大人們的腿。世界是灰色的，而人們則是灰色的世界裏，更加灰暗的影子，抬起頭，覺得他們好高，又覺得他們很擠。
    擠得厲害，到處是人，都有些喘不過氣來了，可是，自己還是從人牆的縫裏麵鑽出來了。
    似乎是很高興的，又記不起，為什麼高興。背上是書包，手裏，似乎拎著一個大大的塑料口袋。。。茫然地，打開了看看，然後咧開嘴，笑了。
    是獎品呢，上學以來，第一次得到的獎品——一條粗劣的印花床單。很開心，卻不是因為獎品本身。
    那個女孩子，那個領獎的時候，站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很小聲地說了一句：“你的真漂亮。。。”
    於是他說：“那我們換吧，我的換給你！”
    女孩笑了，很好看。
    現在手裏的獎品，原本是那個女孩的呢。。。他腦海裏一遍遍浮現出的，都是那女孩子細長的黑黑的辮子，還有那一口白晶晶的小牙。
    “你真好。”她這樣說。
    是嗎。。。你喜歡就好了。這是他在心裏說的，可是並沒有說出來。
    然後就變得亂糟糟的。亂糟糟的會場，嗚哩哇啦的大喇叭，各種穿著不同褲子的腿，偶爾掠過的某個孩子，臉上帶著某種驚慌的神色。
    人生來就是不安的。而童年時代，表現得尤其明顯吧。
    他這樣想著，然後忽然覺得很可笑，自己就是個孩子啊。。。
    現在得趕快回家，很餓。
    這樣想著，一路歡快地跑著，手裏的袋子也一搖，一搖。
    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是到了家的，又記得好像是自己開的門。一打開，衝出來的，便是一股煙，還有酒精刺鼻的味道。
    外麵的天黑了，屋裏卻沒開燈。他在一片昏暗中搜索著，搜索自己可能蜷縮在某處的媽媽。
    果然，在沙發下麵找到了她。
    那女人，似乎剛剛睡醒，揉揉惺忪的眼，然後伸出長長的指甲，在他的短發裏抓了幾把，算作愛撫。
    不知道為什麼，媽媽的臉，在黑暗裏模糊不清。他努力湊上前，想看清她的模樣，她卻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
    “吃飯吧。”
    “媽，你看！”
    “看什麼啊。”
    “獎品！我得了獎了，三好學生！”
    “行，挺好。”她懶懶地把燙了大卷的頭發從脖子裏弄出來，又看了他一眼，“是什麼東西啊。”
    他愣了，低頭一看，發現手裏攥著的，隻有一個薄薄的塑料袋。塑料袋的口衝下，大開。
    “掉了吧，”她輕描淡寫地掃了他一眼，“得了，吃飯吧。”
    他忽然掉頭就跑了出去。
    她就在後麵看著，也沒有喊他。
    外麵已經很黑了。路，變成了灰色的大蛇，蜿蜒著，直蜿蜒到樓的那一邊去，而樓的那一邊，是更多的樓，黑壓壓地重疊在一起，像鬼故事裏講的巨大怪物。
    他忽然害怕了。
    站在樓下，茫然地看著愈發濃鬱的夜色，又抬起頭，看看樓上自己家的窗戶。
    燈已經亮了。
    他終於嗚咽了一聲，又跑回了樓上。
    菜已經涼了。
    “媽，你陪我出去找找。”他杵在門口，像一根小小的棍子，黑漆漆的輪廓異常單薄。
    “黑燈瞎火的，找什麼呀。”
    “萬一能找著呢。”
    “找不著了，肯定被人撿走了。”
    “媽！我想去找！”
    她有些訝異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不知為什麼竟打了個冷顫。
    “那就去唄，”她又吃了一口菜，“自己去。”
    “媽，我怕黑！”
    她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不停變換，最後變成了一張陌生的似笑非笑的臉。
    “反正老娘不去。自己找，要不就別去。”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狠狠地扒了幾口飯。
    這件事似乎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隱隱的記得，那個晚上，似乎有一個孩子，一個小男孩，在被子裏哭了好久，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要是去找就好了。。。
    他聽到那個孩子這樣說，在心裏說。
    去找嗎。。。找也未必找得到。蕭雨澤回答。
    可是，那是我的東西。那男孩又說，似乎還用髒兮兮的小手抹了抹眼睛，然後倔強地別過了頭去。
    古怪的小孩。蕭雨澤笑笑，轉身就走。
    等等。
    男孩這樣喊他。
    他回頭。
    你可不可以。。。陪我去找？男孩的目光，很堅定。
    蕭雨澤的心，忽然一顫。
    即使找不到，也去嗎。蕭雨澤問他。
    男孩點頭：我不想再哭一次了。
    我不想，再哭一次了。
    生命裏，或許總會有遺憾，我隻是，不想再一次次地遺憾了。
    猛然驚醒。
    床頭的時鍾，指著八點十分。
    天已大亮。
    蕭雨澤掙紮著翻了個身，發現床頭放著一杯牛奶，牛奶裏有吸管。
    他忽然說：“我答應你，現在，陪你去找。”
    去找我們丟失的寶貝。
    不用手，喝牛奶或許很困難，但是，把杯子碰到地上打碎，卻很容易。
    用腳，撥弄著玻璃的碎片，然後吃力地，把其中的一片弄到一個相對高些的地方。
    滾下床。捆綁在背後的手，終於夠到了玻璃碎片。
    人類原始時期的戰俘，應該就是這樣使用工具的。
    半個小時之後，蕭雨澤站到了人流湧動的街道上。
    像一個固定的點，注視著無數流動的線。而這些線，似乎沒有注意到在這樣一個平麵裏，還有這樣一個點。
    我要怎麼去找…
    蕭雨澤苦笑了，目光開始遊離。
    明明知道，在自己這樣不穩定的時候，貿然跑出來是很危險的——對自己，對別人都是一種威脅，可是…
    目光，忽然落到了路邊的一個老人身上。
    無家可歸的老人，臉上掛著企盼的微笑，坐在地上，不斷地點頭，手裏的碗舉得比頭還高。
    心忽然被抽了一下。
    無家可歸麼…阿美，你怎麼樣了…
    一道閃電劃過腦際。
    阿美不是無家可歸。
    至少，還有一個地方。